《破阵曲》左边的神

5、第四章

　　第四章

　　原来的地方是哪里？若是要回去，我应该去哪里？某些夜晚，我从压抑的噩梦中醒来，在开着微弱灯光的房间里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我常常想，我究竟身处何处，又要去哪里？也许，这只是锦颜给我的一个又一个梦境而已。可是，我却不愿意就这样从梦中醒来，我记得当初的契约，我要见到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即便不知道见到他是应该说什么也好。有些事情成了习惯，不去做比死还要痛苦。
　　所以，渐渐的，我连自己从哪里来都忘记了。我渐渐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魏晋那个被鄙薄的小人钟会，渐渐怀疑当初那个契约是否能在我完全厌倦之前达成。这个世界越来越繁华，可是人心，却怎么越来越荒芜了起来？看不到一朵白色的花。我常常在这些夜里掩面抽泣，没有声音，只有绝望。

　　他说他叫林梓安，他现在就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上，不系安全带。
　　我问他“原来的地方是哪里”的时候，他沉默了，他当然不知道。他只是那么多人类中有些不一样的人罢了。他说一些冒犯别人的话，只是出于单纯。他对我并不了解，他只是很单纯地知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若是当初的钟会，陷害忠良、叛国作乱，该是下十八层地狱吧？可是锦颜却和我定了契约，我以我所有邪恶的灵魂活着，一日日积淀着。我自然不记得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而伤害过多少人，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我不愿意回去。”我朝林梓安暧昧地笑一笑，“不过，如你所见，我不会有害于这个世界，我只是最普通的一个人罢了。”
　　“你会。”林梓安却看起来很认真，“只要你愿意。”
　　我对天真的人一向无话可说，我想了想：“我看我们大概很难达成共识，所以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你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林梓安终于换了话题。
　　我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是来找人的，但是按照他大惊小怪的个性，估计会刨根问底。若是还有人问我当初为什么要杀嵇康，我要怎么回答？我有些头痛，突然招惹到了奇奇怪怪的人，窥探了我的秘密，连我的悠闲似乎一下子被打乱了。某些个瞬间，我甚至想到了杀人灭口。
　　“你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么？”林梓安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我转头看他一眼，他脸上有些哀怜的颜色，我在心里暗暗发笑，语气却一样沉重：“很多事情是不能追根溯源的。”
　　林梓安沉默不语，大概认同了我的观点。车行驶在高架上，小小的空间里一片静谧。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么？”林梓安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自然相信。”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就是鬼魂。一路沉默的行驶，让我觉得有点害怕。知道的更多就会更害怕。例如我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出没，知道有阴间和轮回报应。看不到就当作没有，那只是怯懦者的自我麻痹罢了。我曾杀过很多人，对于血的记忆总是深刻的。不论是钟会还是其后的无数世，要活着就要拼命挣扎，我才不要让锦颜看我的笑话。是的，他看着我的一切，但决不会在我落难时拉上一把，他不落井下石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经验、记忆、财富，这些都是有用的。大概我每一世都能活得更好一些。
　　“很多死去的人都不愿意就此消失，他们以各种形态继续留恋这个世界。比如一株花，一块石头。”林梓安的话题似乎有些扯远了，“我就曾经见过一把琴里的鬼魂，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离去，他说是为了一个契约。我常常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忍受如此寂寞的漫长岁月，不能就此遗忘，得以往生呢？”
　　林梓安转头看着我，就像我是个借尸还魂的人一样，不过，大致上他的猜测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他还是猜不透人心，每个人都有固执的理由，就算愚蠢也要坚持。那把琴里的鬼魂，或许只是在等一双轻抚琴弦手，那时，他会如愿以偿地长叹一声，从此归于安宁。我突然想起当年那把染了嵇康的血的琴。钟会从刑台上得到那把琴时，丝弦俱断，嵇康早早断绝了一切。后来，钟会去吴时也带着这把琴，暗暗揣测他临死前的哀叹和悲凉。兵变时，钟会咬牙将琴投入大火，以为能断了所有思念。只是，他还是在临死前嘶吼了自己的绝望。
　　钟会，当初你要的是什么？为什么现在的我就开始迷茫了？
　　当初，竹林深处欢笑声声，钟会在竹林外肝肠欲裂。锦颜就这样款款而来，理所当然地笑着。风中有琴声，钟会就这样被迷惑了。

　　“如果那些事情都遗忘了，也就……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忍不住想哭。我不能忘，经历这样漫长的岁月和寂寞，只是想要存在而已。竹林外的钟会，只是一个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孩子，他看着笑得灿烂得嵇康，即妒嫉又羡慕，只希望能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终究不能。
　　杀心起了，一切都成了定局。
　　“那些鬼魂的心事，你一点都不知晓呢。”我转头看着林梓安，笑容该是狰狞的。我只要轻轻按下按钮，副驾驶坐的车门就会开启，我再用点力气，他就能消失在我面前。再不然，我也可以将他扔在荒郊野外，撞死之后逃之夭夭。我才不会在意一个人的生死，他对于这个世界如此微不足道。若是要仇恨，那只能是因为你跟平常人的不一样。
　　只要普普通通活着，那样不是很好？
　　“你要杀了我么？”林梓安突然笑起来。真是措手不及的笑容。

　　锦颜曾经告诉我：命运总是无常的，我们自己的想当然都是错的。因为命运总是爱恶作剧，伤害你，才是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刻，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