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安东尼奥放下了笔,揉了揉眼睛。哼着歌儿把本子上写的东西又看了一遍,这才满意地收进抽屉里。又上了锁。
他现在也天天写日记,啰啰嗦嗦的,连每天吃了什么点心都要写进去。他原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然而现在觉得留下一点东西也不错。反正他清闲得很。
夜已经深了,周围静悄悄的。他耳朵里却似乎总有轻轻地钢琴声在响,他仔细听却又没有了。他伸了个懒腰,睡衣早就换好了,他躺在床上两只手枕在脑后,回味着今天写下来的故事。
演出很成功。安东尼奥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之后弗朗西斯状态一直很正常,只是他再也没有接受过同样曲目的演出了。
他们去了塞纳河上划船。依旧是弗朗西斯衣冠楚楚地站在船头,那是个好天气,河上有很多游船,夫人们花花绿绿的帽子下面是一双双注视在弗朗西斯身上的眼睛。安东尼奥坐在一边,不住地拍着河水,再把水珠甩到弗朗西斯身上去。
“安东,你在嫉妒。”
“就算是吧。”安东尼奥眨眨眼睛,“我带了你小时候的裙子。”
弗朗西斯扑了过去,两人在小船上扭打起来,说到打架,安东尼奥是有着绝对自信和优势的——那是在平地上。他嘴里大呼小叫着,弗朗西斯却不出声,周围的笑声让他更加振奋了,一个不留神,他便一头栽进了河里。
他的水性很好,趴在船边上,看着弗朗西斯悻悻蹲着,整理着自己皱了的西装袖子,他嘿嘿笑着潜下水去,阳光照在他头顶的水上,一片深深浅浅的蓝。那上面有一个金色的轮廓,安东尼奥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们打算去布拉格演出的愿望还是落空了。但是这没办法再使安东尼奥感受到法国式的忧郁——事情的源头是德军已经占领了捷克。本来他们对于这件事反应就像普通的法国人一样,对着报纸叹息一会,然后继续喝他们的咖啡。但是一位一位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访客的到来却打破了他们的平静。
安东尼奥打开门的一瞬间没能说出话来,玛仁卡维伦塔小姐的眼睛好像没有看他,她自己伸手推着半开的门,安东尼奥赶紧松了手。“维伦塔小姐!你……您怎么突然来了呀?”
“我……我正好因为排练歌剧,留在这边……一个月前才来,没能……”她的话有点语无伦次,弗朗西斯刚从楼梯上下来,看到了她,也匆匆走了下来,玛仁卡犹豫着向前走了两步,弗朗西斯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她的身子停止了颤抖,就好像整个人融化了一般,肩膀放松下来,双手紧紧握着,抵在弗朗西斯的胸口。却没有哭出来,弗朗西斯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她……现在已经不能回家了。安东尼奥迟钝地想着。感觉广播里冷冰冰的消息第一次变成了活的,活生生的愤怒和悲伤就在他眼前。
“波诺弗瓦先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呐。”她小声重复着,弗朗西斯重重搂了她一下,掩盖住了抽气的声音。
“我收到了你表哥的信。”沉默了一会,弗朗西斯慢慢开了口,“他托我先照顾你一下,你看看有什么需要准备的……然后就去他那里。他那边也在想办法出国——我也觉得这样很好,你们到国外去,澳洲,或者美国,都比在这里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好多了。”
“出国……”玛仁卡深呼吸了几次,抬起了头,“可是表哥怎么会轻易离开维也纳呢?他明明……”弗朗西斯却打断了她的话,“他现在一个人。”
玛仁卡睁大了眼睛,然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弗朗西斯轻轻放开了她,又嘱咐了几句话,女佣就上来带着她去了客房。安东尼奥的大脑这时候才又开始运转,走过去站到弗朗西斯边上,“以后咱们怎么打算咧?”
弗朗西斯抿着嘴唇,快步走到餐桌前,注视了平摊在桌上的报纸两秒钟。他抬起手似乎想端起咖啡,然而却打翻了咖啡杯和奶油碟,报纸立刻被染成了黑色。
他叹了口气,缓缓直起身,向琴房走过去。
送走玛仁卡的那天下着雨,安东尼奥开着车,弗朗西斯和玛仁卡在后座上,一路上一言不发。安东尼奥一个人回想着自己刚到巴黎时的情景,还说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周围的景色快速倒退,最终凝固到了一张张老照片里。
到了火车站,两个男人默默帮玛仁卡把行李放上了火车。姑娘出奇的安静,直到火车缓缓发动,她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他们招手,然后下定决心一样大声喊着祝福他们。
弗朗西斯已经不再去参加那些上流人士的舞会,他肯接下来的演出越来越少,而反战的倾向越来越明显。1938年之后,他们就失去了玛仁卡和他那位可敬的同行的消息。
弗朗西斯连着几场演奏会都是肖邦的波洛涅兹舞曲,最后一场的时候他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反对德国对周边国家的侵略以及法国政府的袖手旁观。安东尼奥笑着站在后台看着他,观众的反应不咸不淡。弗朗西斯真是个正经正直的好人咧。他跟着鼓掌。舞台下一片漆黑,台上的灯光则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就站在这黑与白的界限处。
他忽然觉得,想要一直待在这里,待在他朋友的身边。才能闻到真正的法国的气味,让他感到不能抗拒。
他的朋友甚至平时练习的曲目都换成了大库普兰,“法国的传统。”他头也不抬地解释,放任安东尼奥把点心和咖啡放到钢琴上,“如果我们有一天离开了这里,我也不会忘记这里的声音。”
安东尼奥不知道他的朋友是怎么预感到那一天的。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了那封信。那是弗朗西斯一直拒绝说出来的后续,是他最后一次接到来自过去的爱情的信息。
弗朗西斯:(居然只有这样一个单调的称呼。安东尼奥心想。)
你大概早就想到了,本大爷……我对你隐瞒了事实。我的确是个修车工——修的是装甲车。不过现在本大爷又改了行,虽然我以前就修车,但是本大爷不愿意修一辈子车。从法国回来之后,我手上就拿起了枪。
本大爷不是去当间谍的。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弟弟和他那位……闹僵了。他现在是陆军中尉,比我官大……我原本也不甘心,不过现在本大爷觉得腻烦了。军队成天都在摆弄脏兮兮的玩意儿。我知道,你是肯定讨厌这些的。况且,德国军队会直接开到法国也说不定……不,是一定的。
本大爷也许不该给你写这个。记得好好保存本大爷给你的那本日记。你有什么能送给我?别寄到这个地址,寄到我弟弟的那位……家。你明白的。他们会给我们稍过去。本大爷听说现在邮政已经没以前保险了。不过能寄还是寄过来吧,一张明信片也好,本大爷很想念那些蓝色。
前几天本大爷还在波兰边境上,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别墅里。发现一楼一个屋里摆了一架三角钢琴。路德维希去弹了一下,他弹的是《告别》。虽然他只会一点点,但是本大爷记住了的。
你能…………
后面的字迹被黑色的墨水涂得一片狼藉,根本无法分辨。事实上从纸张的破损上就能看出这封信本身就已经被无数次蹂躏过,又被捡回来收藏好。
“也许那只是一个幻影,他过去了,不再回来。谁知道呢。可我脚下是法国的土地。”弗朗西斯摇了摇头,牙齿咬住了嘴唇。他明白时间过的太快,倏忽一下就从他身边溜走。他珍惜着过去的每一秒钟,毫无后悔。
安东尼奥拒绝帮助弗朗西斯卖掉房子,为此还差点大吵了一架。其实也是根本无法争吵。弗朗西斯并不反驳他,只是默不作声。后来作为妥协,房子终于是留了下来,雕像和一些家具被卖掉了换取去英国的费用。钢琴也在寻找着买主,而这件事拖了很久,原因是弗朗西斯当然无法割舍。
“我就留下来,帮你看着房子。我不是什么有名的人,更和上层不挨边,甚至不是法国人。”安东尼奥没心没肺地笑着,一把拽住了弗朗西斯,用上力气撞了他的额头,“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辛苦哟,希望我在这边也能听到你的消息。”
弗朗西斯苦笑着揉着自己的额头,“你说他们会不会在英国给哥哥我再准备一架普利耶或者加沃?我想这有点困难。”
安东尼奥又一次抚摸上钢琴上那镂空的谱架,那样的精雕细刻,触感细腻,当中细细的刻着她的名字。他的手摸到了琴键,却没有按下去。“你把她带到英国去吧……还有我的积蓄呢。不要卖她。”他很快阻止了弗朗西斯惊讶的话,“你有整个世界可以去。有各种好琴可以弹。可是只有她拥有你的灵魂不是吗。”他低着头,声音放小了一点,“钢琴是多么私人的东西呀,连我都没法忍受她离开。就算……那也要留给我看着呀。”
弗朗西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安东尼奥的眼神却盯着钢琴。他看见他按在桌子上的手,手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去,安东尼奥却一把把本子抓起来,藏在了身后面,“我的日记。”他别扭地说,他看着弗朗西斯惊讶的眼神,哼了一声,“你不能看。我不给你。”
弗朗西斯的目光柔软下来,渐渐笑出了声,笑得扶上了桌角,“那家伙当初还想让我和他一起回德国。哥哥我一口拒绝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他可真是个笨蛋。
“你在说啥?”安东尼奥知道自己好像听到了后半部分真相,但是情况变得有点快,让他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我是一个典型的法国人。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会比法国好。如果可以,我这一生都不想离开法国一步。
“但是现在,我却要走了。正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
弗朗西斯说着这些时候,语气柔和,就好像在对情人倾诉耳语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缎带系着头发。他系的很慢,洁白的手腕露在阳光底下,有着坚定的力度。
他两只手放了下来,发辫不再是平日的松散,而显得干脆利索。安东尼奥觉得有点迷糊,他看着对方的动作——弗朗西斯的动作总是那么柔润,却从不拖沓。
“哈……弗朗吉,可是我——”
弗朗西斯微微笑了。很快地伸出一只手,食指轻轻摇了摇,“先别急。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当然是个西班牙人。我从没忘记。
“但是,能请你和我一起去英国么?”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