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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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刚来的时候就觉得，法国和西班牙的阳光是不同的。这里的阳光柔软，粘稠，有着弯曲的弧度。空气中总是带着被蒸腾出来的甜香。
这是他住在钢琴家先生家的第二天了，现在这里当然也成了他的家。上午的九点钟，阳光正好，他慢慢坐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一杯法国牛奶咖啡。
啊，多么惬意的生活。他已经完全洗去了旅途的疲累和对面对一个许久未见的国家的紧张感，而且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假期。没错，还没开始工作就先休假！他正在盘算着怎么去市区转一转，好好品味一下巴黎。这座城市正在他身边转了一个圈，飞扬的裙角触碰了他的眼睛。
楼上传来了急匆匆地高跟鞋声，安东尼奥站了起来，一个金色短发的少女正从二楼走下来，她穿着端正的衬衫和窄裙，披肩却是缀着流苏的华丽款式。她看见了安东尼奥，放慢了脚步，似乎在极力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早上好，卡里埃多先生。”
“早上好，玛仁卡维伦塔小姐（1）。听说您是来自波西米亚？”安东尼奥学着文绉绉的巴黎口音，迎上去亲吻了女士的手。
“我很快就走。”玛仁卡似乎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们下次见面能愉快点。”
“波西米亚的女性真是动人。”安东尼奥自然无比地说着，完全不在意对方睁大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我是说下次，希望能和您一起在布拉格逛逛。”他眨着眼，“以后他去哪里演出是我说了算。”
捷克姑娘轻声笑了出来，“您真是他的好朋友。”她优雅地点了点头，向安东尼奥告别。西班牙人装足了礼貌绅士的派头，给她打开了大门并目送她走远。随后三步两步跑上了楼，也不敲门，直接转动门把手走进了弗朗西斯的房间。
“她怎么了？”安东尼奥看着床上的弗朗西斯，对方眯着的眼睛睁开，看了他一眼。“没有。我的朋友，什么事也没有。哥哥我只是赞赏了一下她的肩带款式而已——她自己露出来的，我什么也没做——她的眼光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大概……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弗朗吉，我真不能相信你现在是个病人。”
维伦塔小姐是弗朗西斯“一个半熟的同行”的远房表妹，刚在布拉格崭露头角的女高音，这次也正是来和钢琴家商量合作演出事宜的。虽然很显然是个迷人的姑娘，可惜被他那古板的表哥教养得“简直像个修女”。
“我发誓我连她的手指都没有碰过。”弗朗西斯的眼神无辜。这让安东尼奥感到不耐烦，他粗暴地在弗朗西斯的胸口拍了一下，“你这对着熟人还胡扯的毛病就不能改改？”
弗朗西斯“哎哟”了一声，快速翻了个身，爆发出一阵咳嗽。这显然让他显得柔弱和可怜，安东尼奥放在他身上的手瞬间温柔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在佩奇夫人的别墅里，安东尼奥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要完蛋了。可是他温柔的朋友意外地没有责怪他，反而微笑着对大家说红酒的颜色非常性感，这下连换衣服的必要都没有了。然后钢琴家拉起他的手，一本正经的介绍了这位来自西班牙的资深音乐评论人，也是他多年的好友。能够请到他当自己的新经纪人是多么荣幸的好事啊。
周围人们的眼神瞬间变成了欢迎和赞赏。安东尼奥一贯不为搞不明白的事情烦心，他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拥有艺术品位的上流人士，甚至很快地用巴黎口音来和大家搭腔了。（他并非不会，只是不爱说。）
他的朋友始终在他的身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找他来。演奏会的气氛随着安东尼奥的加入变得更加活泼热烈了。夫人们被他一阵阵笑话逗笑了无数次，弗朗西斯则从没有离开他的钢琴。等到安东尼奥发现他的朋友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以已经是晚会结束以后了。按照这位艺术家的怪脾气，他总要在私人演奏会结束后单独和钢琴待一会。
“亲爱的小马修，你在外面这么久，没人看见你？”他慢悠悠地说，身子趴在钢琴上。已经离开的安东尼奥也和马修一起转了回来，喜滋滋地坐在他朋友旁边，把两手放在琴盖上模仿着弹钢琴的姿势。马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的车开来了么？”
马修点点头。
弗朗西斯轻声叹了口气便歪在了安东尼奥的肩膀上，一身红酒的甜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哥哥我觉得自己有点没用。”弗朗西斯喘匀了气，一只手伸出来挡住了眼睛——他穿着浅粉色的花边睡衣。
“我不这么想，你能干极咧。”安东尼奥随口应付着，“你干嘛挡着眼睛？你应该把自己裹紧一点，免得感冒更加严重。下一场的独奏会我已经帮你推迟了一个星期。”
“小马修呢？”
“他看你这个样子本来不肯走，是我劝了半天，正事儿不能耽误，早点出发总归保险，今天一早我就把他送走啦。看你那时候睡得还沉，我们就没叫你。”
“感谢你，安东。”弗朗西斯的声音闷闷的，“愿上帝保佑小马修……可是哥哥我还不想让你看到我咳嗽得眼泪汪汪的样子……”
“怕啥咧，咱们小时候我难道少看见你哭么。嘿，那时候你本来就像个女孩儿，那么多男孩都为了你和我打架，你就站在一边哭。嘿嘿。”
弗朗西斯猛地把手拿了下来，瞪着口出暴言的西班牙人。只可惜他现在脸颊潮红，眼神迷离，实在是没什么震慑力。安东尼奥觉得好笑，伸手拨了拨他的额发，“你好好休息，我先走啦。”
他心情愉快地走到门口，忽然被一个东西砸中了肩膀。他回过头来，看见一本书掉在脚下，“你把这书仔细看完，都背下来。还有，”弗朗西斯重新躺了回去，把被子拉到下巴，“我书柜最下层的唱片，你都要听一遍。”
安东尼奥刚要张嘴抗议，钢琴家先生却打了个哈欠，“别忘了你的工作性质，安东。你现在可是个有品位的音乐鉴赏家了。”
安东尼奥觉得自己过去25年的人生都白过了。他头一次真正的领略到了“高品位的艺术生活”。接下来的几天他遵照弗朗西斯的意思，一直在研究那堆唱片，尽量了解弗朗西斯交待给他“必须的专业知识”。白天很快过去，安东尼奥的耳朵受够了高雅艺术的洗礼，他的朋友便会体贴地带他出去，在咖啡馆里一坐就是半天，好好享受法国人的闲情逸致。虽然旁边乐师的小提琴声一响他就忍不住跳起来。
当然他也老老实实地听，不，是看着弗朗西斯弹钢琴。琴房里的是一架纯黑色的普利耶三角钢琴，镂空花纹的谱架很让安东尼奥觉得新奇。他喜欢在清晨站在阳光普照的窗前，这样琴声里也有了阳光的味道。“我还以为你会用白色的。噢我见过的，白色普利耶钢琴，长得像蛋糕。”
“不错的比喻。”弗朗西斯弹着肖邦的a小调华尔兹，“下次我们把蛋糕端过来吃。”安东尼奥笑嘻嘻地把一杯他刚爱上的牛奶咖啡放到了钢琴上，弗朗西斯瞪了他一眼。
“它听起来真是温柔。”安东尼奥显然打算向他的朋友显示一下自己钻研音乐的成果，他用手扶着钢琴盖，感受着传到身体里的一波一波的振动，“但是我以为你会用那个贝……贝什么坦。”安东尼奥抓了抓头，“我在西班牙见过，那么老大。”他用手夸张地比划着，“比你这个要长一大截，声音却温柔极了，又温柔又气派，多好的东西呀。”
“贝奇斯坦。”弗朗西斯用奇怪的眼神瞟了安东尼奥一眼，“德国女士。她可不如法国姑娘的甜蜜纤巧。”他顿了顿，“她有着我熟悉的气味，我走进森林，就能够感受到一样的气味。每一寸都是法国的。”
安东尼奥简直要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爱国之心翻白眼了。弗朗西斯却又慢吞吞地说：“钢琴家是个好职业：在外面可以邂遇很多美人，每一次都是浪漫的约会；而家中又永远有一位唯一的伴侣。她找到了我，我们相爱，并决定共度一生。”
一周的假期很快结束，安东尼奥开始处理他的第一个工作。终于各方面都联系完毕，谈妥了演出的场地和报酬，他的勤快和亲切还是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弗朗西斯靠着窗子坐着，似乎在出神。
“你干什么呢，弗朗吉，还不舒服？”
他把一摞乐谱抱到桌子上，夸张地喘着气，然后把演出单子递给了他的朋友。弗朗西斯微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安东尼奥可以看见他的头发微微散开，有些发丝都快要融化在阳光里了。
这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午饭后吃的奶油杏仁小甜饼的味道。
钢琴家把手搭在桌上，洁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他轻轻捻着桌上一堆摆放杂乱的钢琴谱。眼睛却不知道看向哪里。过了一会，他用两根手指捏出了一张。
“晚上就弹这个吧。安东。”
“噢噢，弗朗吉……这个是贝多芬呀。”安东尼奥搔搔头接过乐谱看了两眼。“这可真严肃。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哪。”
弗朗西斯笑出了声，摆了摆手，留给他一个背影。他拿出了插在衬衫口袋里的玫瑰扔在桌上，然后走到钢琴旁边，俯下身亲吻了琴盖。
“下午好，宝贝。”
“你在想谁？”安东尼奥过了很久才蹦出这么一句问话。他觉得在自己离开的这么些年里，有很多的事情都不知道。遗憾和好奇混杂在一起，让他想了解他朋友的一切，也许他一直有当个小说家的潜质呢。
“一个不聪明的人，或者说整个过程就很蠢。”弗朗西斯含糊地说着。“我的朋友，你抛下我这些年，哥哥我过的可一点也不好……你愿意听关于它们的事？”他的手又摆到了琴键上。
安东尼奥于是忍下了捏他那张装模作样的脸的欲望，点了点头。
演奏会的曲目最终选定，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热情》和《告别》。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