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阿室阿长

76、一梦难负

　　我在外流浪了五年，整整五年,我几乎不与任何凡人来往，更不打听驰国的消息，我在东南海边泡了两年盐水，在大漠晒了一年太阳，又在冰雪山川之地冻了两年，其间跳海、干烤、埋雪里数次，还是没把自己弄死。
　　最开始我去了趟苍塔，本来我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璟一到底也离开了我，这一世我也误了他的命，那么我杀不杀辛恺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可当我在玉雪山寻到他时，洁白的梨花飘飘扬扬地落满了寒冷刺骨的池子，水漫在他的胸膛，将他皮肤冻得青紫，唇也全乌，见着我来，有些意外，旋即苦笑，“没想到你还真来了？还当你这辈子我们也无缘相见了。”
　　“我是来杀你的。”
　　“可你不会。”他轻柔一笑，颇胸有成竹道：“……元尧姑娘，我本就是个短命之人，之前本想着匆匆三十载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便总是纵情而行，见不得他人半点忤逆我的意思，更见不得有情人美满，你说我疯子也好、妖魔也好，反正现在我也只剩几年可挥霍，姑娘你便忍忍，待我再苟活几年你再取我性命不迟。”
　　“你胡扯些什么？”我皱眉。
　　他的神情莫名带着凄然，微低下头：“我没几年活头了……”
　　“呵，是坏事做多了折寿了吧？”我讥讽道。
　　辛恺展开一个笑颜，问我：“姑娘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我不做声，他见我不答便径直说了。我这才知道他也是个可怜的疯子，胎带顽疾，每年春天都会发病，每每疼痛如跗骨剜心、千蚁噬肉，惟有玉雪山的冰川积雪可以勉强减缓病情，但是他的寿命也仅有不到三十岁。

　　我看着他眼角因疲惫痛苦而狠狠压抑地眉，微微垂下，眼睛却依旧不羁，这大概是我见过他最真实的表情了吧。我问：“你若死了，苍塔王位谁来继承？”
　　辛恺满不在乎地一笑，双臂枕着头，道：“唔，我想想，我老爹还健壮着呢，我虽是个短命的却也还有几年活路，不如就趁这两年给我老爹生个大胖小子好了，哎，说起来我本来就想娶元尧姑娘为妻的，可惜你心有所属了。”
　　我不是不知道辛恺的心思比真狐狸还狐狸，简直是凭空多了几个心窍，可我看着他的眼神仍是打心里相信了他这席话的真实度，他说，他要在死前为苍塔打稳江山，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姻姻死了，他又遇上了我，所以最后他终究选择了放弃。

　　我们都没在多说，也没告别我就转身走了。
　　七年以后，苍塔小鹏王突发疾病死于玉雪山，他并没有为皇室留下一只血脉，十二年后，老鹏王驾崩，国君之位交由同族子侄接任。

　　又一次我春暖花开季，我路过一片七里花林，忍不住覆上手腕的沁凉，失了魂似的走了进去，坐在树下才一会儿工夫，我的肩头已落满的白雪似的花瓣，搔着裸露的脖间皮肤带出些痒意，我轻轻扫过，却发现有几朵怎么也掸不去，细细一看就惊了，那竟是几缕细长的白发，混在乌黑的发间，分外突兀刺眼。
　　没想到上千年的狐狸、不老不死的妖也有长出白发的一天，我是连苦笑都不会了，只想着这模样去璟一墓前时会不会吓着他。
　　扎了两束花系在背上，估摸着凡人尸骨已寒，便再不愿独自苟活于世。将一束花放在小扑通的墓前，如今又是几十年过去，他的墓碑已是半塌，破损得厉害，我将其细细修复好，最后陪他说了会话便去了泽城，却是没有勇气回到几步之遥的代安山与师父告别。

　　昭和殿却是整洁干净，想来是时常打扫着的，只是过于简洁反显出无人居住的空荡，璟一之后自然是辰瑄即位，这孩子虽小，但有子柏、影凌、黑狐兄相帮想来也不会太差。
　　我在殿内晃来晃去，从主厅走到卧房，又走到书房，每一个地方都有我与璟一生活了二十年的痕迹，甚至可依稀辨别他残留的气息，我闭上眼睛吸入一口气，一行眼泪却在同一时间流了下来。

　　“先……先生？”身后有人怯怯地唤道。
　　我泪眼朦胧地转过去，便见一名宫装女子直扑到我面前，急切兴奋道：“先生先生真是您？我是紫兰啊，这些年您都上哪去了？所有人都在找，殿……陛下他发了疯似的寻你却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奴婢日日守在昭和殿等您，太好了，如今您终于回来了，奴婢这就去通知陛下……”
　　“等等，”我拉住他，“你先别忙，辰瑄他为什么要寻我？罢了……别惊动任何人，你还是先带我去璟一的陵墓吧。”
　　紫兰满脸写满疑惑，舌头都打结了，“先生你……说什么呢？陛下、陛下就是瑾王殿下啊！陛下龙体安康，何来的陵墓？您说的莫不是先帝？”
　　…………
　　…………
　　…………
　　“你……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我带着一身煞气、杀气、怒气、戾气以及期待、狂喜、疯癫、急切等种种矛盾而强烈的气息直奔凌云殿而去，步子迈得比龙卷风还快。
　　一眼就看见了殿外亭子里着一身招摇的水纹衫，摇着折扇乘凉的黑狐兄，瞬间胸口郁闷之气直线爆炸，二话不说就揪起了他的领子，他立刻呆住，诧异道：“乖乖！你终于回来了……”话没说完，就被我一拳挥倒。

　　怒吼：“你个混蛋！五年前你们为什么骗我璟一死了？耍我很好玩吗？”
　　黑狐兄被我晃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立刻也怒了：“丫的！老子从没说过他死了！是你二话不说将我定住，跟个疯子一样一下就没影了！所有人到处找了你，连我都在外头跑了好几年这才回来就挨你的拳头，你是真疯还是假疯啊？”
　　“去你妈的！你个混蛋白痴，害我白在外头情伤了好几年，白头发都长出来了！你拿什么赔”
　　“我呸！……”
　　我俩龇牙咧嘴，恨不得将对方咬个稀巴烂而后快。

　　这时，“元儿……”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像是梦中的声音，温暖如初，带着颤抖的声调，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一下子就僵住了，很不争气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方才心里杂乱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元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我蓦地就跌进一个拥抱，还是那么让人安心的气息，只比五年前更加宽广成熟。
　　璟一颤抖的唇吻着我的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所以一直等着，总算……元儿，别再离开我了。”
　　我转过身去，那张我日思夜想的容颜此时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细腻的眉眼，柔情的目光，令人心醉的味道。
　　他还活着！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拼尽一切力气紧紧相拥，五年的委屈思念化作眼泪肆意流淌，“不走了，不走了，璟一，有你在我哪都不去。”

　　“元尧姐姐！”姻姻笑脸嘻嘻地跑到我面前，一身红色骑装的她看上去分外娇俏英武，辰立修缓步走在后头牵着两匹马，温柔而平和的模样。
　　我眼睛都快脱眶了，要不是那温热的触感我真以为自己见鬼了，早上璟一说有人想见见我，我满腹疑惑的跟他出了城，却见到了本该死去的两个人。
　　“姻姻？太……太子？你们……你们不是……”
　　“我们死了是吧？嘻嘻……”握着辰立修的手越发紧了，满脸遮不住的甜蜜喜悦，而辰立修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愉悦轻松。“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这都是师叔帮我出的主意啦。”
　　辰立修也微红了脸，有些局促地看着我：“本不该瞒先生的，可这事关系重大，本想事后时局稳定了再私下告知，可没成想先生居然一下出走五年之久。”
　　这下轮到我老脸微红了。

　　原来那日姻姻受了重伤，影凌救治她虽然也花了不少功夫，但命总是救了回来，姻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辰立修的情况，听得他无事了长舒一口气，接着又是感情未得的苦恼。影凌见她伤神，估计也是想到了自己和黑狐兄那拖了几百年的暧昧，决定帮帮这对小鸳鸯，于是出了这么个假死的主意，本来是为了试试辰立修的真心，到了后来事态进一步发展，这试探就干脆变成了拐带，在战争前一夜，影凌找到辰立修，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争斗下去，一个是带着姻姻离开。
　　而辰立修，选择了后者。
　　他们如今过得很幸福，纵情游走江湖，领略山山水水，恰是一对潇洒的神仙眷侣，辰立修卸去了过往缠绕他二十多年的额枷锁如今一身轻松，执爱人之手行天涯之路，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而姻姻，也在一月之前被诊出了喜脉，想来明天他们便可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和家庭。

　　一回去我就跑去找黑狐兄问罪，如今一想也明白了，他之前分明是刻意瞒着我，他无辜地眨眨眼：“你别这样看我，成人姻缘，又不是什么阴谋诡计，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这时影凌刚好取了剑要出去练武。
　　子柏凑到黑狐兄跟前拿肩膀碰他，眨眨眼，“哎师兄，你还不快去追？你既已知晓顺水推舟的道理，怎么好意思自己不用呢？”
　　黑狐兄顿时红透了满身满脸，扭着衣角一步三顿地跟了上去。
　　没想到过了五年，这死狐狸在用情方面还是那般腼腆，他到底有没有长情窦啊？

　　相依相偎的一夜，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安然。
　　璟一说：“元儿，既五年前的婚礼咱们错过了，那么如今补回来可好，等咱们从奔龙岛回来刚好夏末，师父也说了，天朗气清正适宜婚礼嫁娶。”
　　“什么奔龙岛？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了？”我倚在他怀中，仰起脑袋疑惑地问。
　　“呵，这师父当然指的是越鹤仙人，元儿你都是我的妻了我自然是随你的称呼。师父两年前曾仙游来过，他告诉我东海以东有一处仙岛，名唤奔龙岛，上面生长着一种草药，经脉血红，枝叶墨黑，三百年结一次果，果实金黄剔透、仙气萦绕，修仙之人食之可增强修为、提升灵力，凡人食之，可长生不老、永葆青春，而今年的秋日，正是草药结果之时。”
　　“啊？师父说的？”我兴奋地跳起来，啪叽一口就重重亲到璟一脸上，“璟一，太好了，这样咱们就永远可以在一起了！”
　　“是啊，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离开了，”他若有所思地摸摸我方才亲到的地方，转而邪邪一笑，挑眉道：“元儿，只是亲亲可不够哦，咱们如今也是要做夫妻的人，自然该做些夫妻该做的事吧？”
　　“啊？别别……璟一，等等……喂……”

　　“元儿，今日与你携手,日后与你结发,可好”
　　碧水苍天，一朝入梦，百年难负。

　　五年前，先帝病重逝世，瑾王正式登基为帝，昭告天下，改年号为永成。
　　封先帝谥号为孝衡帝，葬东安皇陵；追封废太子为王爷，名为睿王，将辛祁姻以其王妃之名载入族谱；尊废太子之母、皇后李氏为明德太后，居熙延宫。
　　永成三年，封一民间女子为后，尊元懿皇后，自此专宠于后宫，国君在位期间再未纳妃。
　　永成十年，明德太后薨。
　　永成十七年，肃王年满十八，国君亲自为其行冠礼。并封肃王府内一教养先生---子柏为一品从礼官，协理肃王左右。
　　永成十八年，国君逊位于肃王，自此协元懿皇后双双隐匿江湖，再不入世，传为一桩奇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随后以辰立修的番外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