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阿室阿长

39、扮猪吃老虎

　　“师父，今天影凌师叔又教给我一套新的招式，耍起来虎虎生威颇有气势，花样也很好看。”
　　下午我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喝茶乘凉，璟一下了课寻来找我，人还未到跟前就颇激动得说起了话，兴致很高。额头上汗津津的，发丝尤带热意，面颊通红，两眼却亮晶晶的，愈发衬得肤白水润、面若桃花。

　　“是吗？那你先练一遍给我看看。”顺手将茶杯随意放下，挺有兴致地对他说。
　　璟一也不推辞，当下敛眉肃目作严肃状，全身运气舒展开来，伸直了胳膊，迈开步伐挥舞起来，平地带起一阵风，一招一式间行云流水，转身腾挪间流畅舒展，相较于以往武学已是可见的大有精进。我心中顿感欣悦。
　　耍完一套，璟一的脸就热的满是汗水，像只煮熟的醉虾。
　　我掏出一条丝帕给他细细地擦拭汗水，递过去一杯凉茶，笑道：“嗯，果然大有进步，你好好跟影师父学习，往后一定会成为天下顶一级的武学高手。”
　　璟一将一杯水牛饮而尽，口中含糊应答。

　　随即又想起了些什么，突然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见我投来疑惑的眼神，便同我解释道：“师父一提起武学高手，我便想起了不久前，东乐哥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讲我骨骼精奇，乃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将来必是要做武林盟主的。真是离谱了，活像话本子里讲的传奇，什么号令群雄、称霸……啊啊啊……好疼，师父你别……”

　　我狠狠揪起他的一边耳朵，重重地拧几下，气得咬牙切齿，“成天不学好，不都说了那白痴的话全是忽悠人的吗？你就当笑话听了是不？到底谁才是你的师父啊？我的话你尽当耳边风，让你读书你看话本子，让你背经书你背小说，还想当武林盟主？别说你老爹不同意，你首先就过不了我这关。”
　　璟一吃痛，眼中竟有泪花骨朵隐隐泛起，可怜巴巴地立即认错，态度十分良好，“师父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
　　“不再看小说话本子，不再练武功却想当武林盟主，也不全听东乐哥的话了，我只听师父的。”顺带竖起手掌以示忠诚，要是他屁股上有条尾巴估计早就摆起来了。
　　我勉强满意，松了揪着耳朵的手，但还是一记爆栗打在他额头上“武功当然是要练的，而且要练得很好，最好能练到武林盟主的境界，但是不能当武林盟主。文武全才才好，再怎么说你以后可是要做……”

　　却一下咬了舌头，急忙刹住车，想起自己总不能跟他说你可是个帝王命，要能有一身好武学不仅对自己是个好处，不仅能自力更生杀个刺客，而且将来若要带兵打仗也是顶威武的云云。
　　人家辰立修的太子之位现在坐的稳稳当当，李氏一族也全无衰落之迹，我到现在为止也一点没看出璟一的命运转折点在何处，这一点让我心中颇为挂怀。

　　璟一察言观色见我余怒未消，便乖巧地为我捏肩递水，软声软气地说：“师父不用担心，我心里明白，自己将来是要做贤王的。”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这是谁教给你的？”
　　他大大方方道：“是东乐哥，他在课余曾向我讲了不少，他说我的父皇是明君，太子哥哥也是个贤良的储君，那么我便当做个好贤王，辅佐明君，一心为民，造福百姓，将来能为国家做事就一定要全心投入，让驰国强盛壮大。”
　　我静默了会，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璟一想了想，说：“我觉得东乐哥说得在理，就觉得这也确当是我的未来的路，既能帮父皇和太子哥哥分忧，又能造福黎民，多好！况且本来我说当武林盟主也不是真心。而且，”
　　他犹疑了一下方道：“东乐哥也曾再三叮嘱我，说将来无论谁问起我为官入朝的想法，我绝不能有半句摇摆僭越之辞，学得低调做人方是上乘，凡事不可狂妄招摇，时刻牢记自己上有君父太子，下有百官黎民。”

　　我心中有些讶然，我与黑狐兄相处几百年，虽然打闹斗嘴不断，感情却是很好，在心里更是早已将他当作哥哥。
　　我深知他虽表面吊儿郎当，看似轻佻狂放，实则暗藏丘壑，我对他的过往不甚了解，却知他有着一张骨血相溶的面具，他用面具保护自己，暗自将一切洞察眼里，不动声色。心中却总有一番自己的计较，实乃扮猪吃老虎的典型。而驰国皇宫里的纠纷干葛他更是比我还看得清楚明白。所以他知道凭今时今日的璟一，只要他一日没有八成的把握登上帝位，那么一个低调忠心的臣子定位对璟一来说就会是最安全的，也可减少不少猜疑忌惮。
　　黑狐兄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慢慢地教小一为人处世之道，确是一片真心。

　　我摸摸璟一的发，想起之前让璟一离他远点的做法有些过分了，便说：“嗯，你东乐哥哥难得说几句人话，你好好记下吧。另外，往后你东乐哥的话你也可挑拣着听个三成了。”
　　随后告诉璟一厨房里子柏正在做桂花糕，他立刻自告奋勇跑去帮忙。
　　看着他渐渐跑远，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我支着脑袋心中默念：我不求你当名传千秋、受万人称颂的贤王，更不求你做什劳什子国君，我让你练武只是锻炼、强身健体而已，能达到健康平安的成果就好。

　　转折往往是由点点滴滴中积累而成的，我因知晓璟一的命格所以明白他将来终登帝位，可其中过程如何我却不得而知，变化总在慢慢发生，就像黑狐兄如今对他说的这些话，将来都会给他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今天风清气和，阳光明媚，暖暖光芒温柔轻抚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博爱而圣洁。走在开阔的天地间，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我这人最是喜欢这种温热不燥的晴天，心情也随着格外好，所以当黑狐兄提议众人一起到山外的镇子里逛逛时，我立刻就答应了。影凌耐不住黑狐兄的软磨硬泡，也难得肯给个面子出去走一趟。

　　代安山外较近处唯一可逛的城镇也就是清河镇了，我已多年未踏足，如今这里的面貌变化很大。
　　琥国的国力已衰微，连带着这边远小镇也萧条不少，街道上一百年前整洁宽广、热闹兴盛的景象已不复，只零星的摊贩在街边售卖着货物，道路房屋也显出破败之色。
　　但这依旧不减我们一行人的兴致，尤其是璟一和黑狐兄两人颇趣味相投，像是头回放出笼子的鸟，兴奋度令人难以招架。十处打锣十处有他们。子柏依旧扮演可怜的保姆，双手拎满各种零食急急地跟在他俩身后，生怕璟一磕着碰着。我与影凌慢悠悠地并排跟在后面，我是尽情地感受这慵懒悠闲的浅淡阳光，她则是纯粹懒得参与其中。

　　转过一条街，便见前方锣鼓阵阵，欢声笑语，远远望去一片红艳喜庆，红绸漫天如火似焰，唢呐奏得愉悦昂扬，围观者聚拢去，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子柏欢喜道：“看来是赶上有人家娶亲了。璟一赶紧从前面返过身来拉起我的手就要上前去凑热闹，他头回见着民间人家娶亲自然觉得很是新奇，神态间的猴急模样就好像他才是新郎，我不禁莞尔，随着他挤到人群中去。

　　一座大宅前停下一顶精致的花轿，喜婆满面堆笑地念起一段祝词，随后从花轿内扶出穿着喜服、姿态纤细姣好的新娘，女子身披红霞，步态盈盈若弱风扶柳，想来那喜帕下也定是位清秀温婉的佳人。新郎是位身姿挺拔俊秀的温润男子，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映着火红的吉服更是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好不开心，牵过喜婆递过来的新娘子的芊芊玉手，望过去的眼神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
　　这画面太过美好，围观的人都由衷地赞美鼓掌，黑狐兄却很不应景地打了个冷战，摸摸胳膊，酸道：“切，太肉麻了。”
　　我存心挤兑他：“你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平时不是挺有能耐的吗？什么时候倒也给我带个嫂子回来啊？”
　　黑狐兄瞥了我一眼，脸色竟莫名地闪过一丝不自在，眼神四下一瞟便嘟囔着说了句什么，扭过头去不再搭理我。
　　难得不与我争吵，这般情态反是令我很费解。

　　可是马上，他却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自然地招呼大家快走，嚷着肚子饿，催促道；“各位该上酒楼吃午饭了啊。”
　　我正看热闹看得兴起，大呼不满，“你急什么？看着别人幸福圆满还真吃醋啊？小气鬼！”
　　黑狐兄眉毛一竖，：“嘿，你还真是……算了，懒得跟你个死妖精计较，走了走了，吃饭去。”气冲冲地就率先往人群外挪动。搞得我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奈也只好退了出去，璟一小心翼翼护着我，拨开越围越多的人群往外走，一只手一直紧握住我的，生怕我走散了。

　　熙攘间我不经意地回头一望，眼角余光瞟过那座大宅轮廓，却突然觉得有一些情景片段钻进了脑海中，不由一悸。这座大宅竟是莫名地熟悉……
　　电光火石间已是记起，恍惚间尽是沧桑感。
　　这不正是一百年前小扑通住的地方，萧家大宅吗？
　　当年萧家衰败，变卖房屋举家搬迁。而如今物似人非，房子还在，却已成了他人宅院，没准小扑通当年住的房间还可能成为今日这对新人的喜房。
　　黑狐兄定是发现了，怕我睹物思人不开心，才故意将我们支开。这是个糙人，却总是心细。我不禁心头一暖。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我已不会再执着，身后是将我双手紧紧护在身前的璟一，他身量如今已高过我不少，肩膀宽厚，依靠在前便是满心的安心，鼻息间所嗅尽是他温暖熟悉的气味。
　　他是我如今的使命，也是如今的小扑通，我已有了新的执着，过去的当然会放下。

　　我微仰起头对璟一说：“我饿了，我们快些走吧。”
　　他听闻后低下头来，下巴微触到我的发顶，让我感到一阵轻痒。他璀然一笑，柔声地应道：“嗯。”

　　春暖花开，时光静好，暖风清扬间吹动树叶哗哗响起。他处他人繁华美满，此处我自心满意足，胸腔间此时跳动的是一颗安然踏实的心脏，再没有半丝不安犹疑，默默地吟唱愉悦的歌谣。世界美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