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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恍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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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一直告诉我们,行走江湖天真浪漫要不得。我多年来混迹山中不了解凡尘俗世,懂不起那些个人情世故,只想着璟一和辰立修到底血脉相连的两兄弟,便一心想做桩好事,让他俩同寻常人家小孩般和睦相处、相亲相爱。所以一见着点成果就忘乎所以,忘了自己还在这深宫院墙之中,忘了他们俩个还是皇子,忘了璟一总有一天会取代辰立修的位置。
这条路是不那么容易走得通的。
荷月宫鲜少有这般拥挤明丽的光景,就是辰胜来了,也没这样的气派。一排恭顺端庄的宫女站满了正殿外,俱是低眉敛目,谨慎细微。殿中首座上正坐着一女人,坐姿优雅从容,自成一股贵气,身着一身玫红色繁华宫装,宽大的衣摆上绣满了精巧细致的牡丹,满头珠翠,行动间明月珰轻晃,丁零作响,眉目亦是十分浓丽,眼角轻佻,带出几分令人难以忽视的傲气。
便是这样一个天生极富贵的女人,当今的驰国国母,李后。
宛妃坐在李后下首位置,见我进来了对我柔柔一笑,转而同李后介绍:“皇后娘娘,这位便是璟一的师父元尧。”
我走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在下元尧,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李后微蹙了眉,并不急着让我起身,反是自上而下地打量起我来,手中的茶杯盖在杯沿上磕得叮叮作响,慢慢悠悠地呷一口茶,品了半天也吞不下去,对我则根本不正眼相待。
就透露出一个气势:老娘就是来找茬的!
我安静地待在那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直到杯中茶水最后一丝热气都随着白雾打着旋飘走了,李后方才翘了唇角,淡淡道:“先生多礼了,请起吧。”
我站了起来,腿都麻了却不好去揉,只暗自腹诽:“不就是来下马威吗?你当我狐狸大仙怕你啊?”
李后挑着眉疏疏离离地看着我,道:“之前也见过先生几面,但都没说上话,今日走近了看,确实是年轻有为,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却习得几年道法,柳絮才高、慧敏非凡,寻常人可没这么七巧的心思,难怪,也惟有这样才能得皇上钦点做了瑾王的师父。”语气冷淡,像极了辰立修,我可算知道辰立修那老成持重的口气跟神态是跟学的了。
这语气里的讽刺这般明显,宛贵妃听后脸都白了,一脸担忧地看了看我和李后,急急地就要开口调和。
我率先上前一步,只当听不懂李后话里夹带的棍棒,施施然地行了个礼,面上带笑:“谢过皇后娘娘夸奖,在下今后必竭尽所能全心教导瑾王,元尧虽才疏学浅,但自幼跟随家师越鹤仙人潜心修行,所学之物虽谈不上将二皇子培养成经纬之才,为其启蒙树德也是足够了。皇后娘娘大可放心。”
李后轻轻一哼,冷笑道:“放心?本宫统率后宫,事事都需关心处理,几时放心舒坦过了?先生可是头一个这般相劝的人。近些日子太子学业又不怎么稳定,还需多加督促。本宫心思不如先生考虑得多,也没先生来得整日悠闲,既被人尊一声皇后,那便当知晓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先生也是,日后需更加勤勉照料瑾王功课起居才好,那以外的事,就不必也不要再打听搅扰了,以免乱了心绪,不能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宛贵妃不知道我接近辰立修的事,此刻两眼茫然的望向我。
我挠挠头,咧着嘴笑笑:“哈哈,皇后说的是、说的是。”
李后抚着她的丹蔻指甲瞥了我一眼,眼中不屑更加明显,轻声一笑:“瞧我,光顾着自己说了,先生,你有些什么想法不妨也同本宫说道说道?若有疑难本宫兴许也能帮忙解答一二。”
我想了想,正经道:“在下每日倾尽心力照料瑾王,没什么多余的想法,谢皇后娘娘关怀。”
“是么?”李后也不再追问,就这么将我晾到一边,同宛贵妃闲话起来,宛贵妃心里尚疑惑着,但仍强打着精神同李后应答。
但到底是表面和谐,李后同宛贵妃又有多少话说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后就起身要离开,我同宛贵妃赶忙将尊佛送出去。临出门时李后还顿了顿身形,瞥着我道:“太子近来学业繁忙,不见外客,本宫代太子告知先生一声,免得白走一趟,先生也好省下这点心思,花在瑾王身上。”说罢拂袖而去。
我冲着李后的背影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心说你这妈是属螃蟹的吧?也太横,辰立修真是个可怜的娃,摊这么一又冰又严的妈。
没想到当夜就传来消息,说皇后找太子训话,母子俩一言不合,吵了几句,皇后一怒之下罚太子在凤仪宫外跪一晚。
想起白天李后的到访,这事便十有八九与我们有关,于是急忙赶了过去。
当我趴在凤仪宫屋顶上往下看时,太子正低垂着头安然地跪伏于冰冷的白玉地砖上,他高高束起的紫金发冠逆着灯光,投下点点阴影,将他的表情轻遮住,又似乎他根本没有表情,平时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略有些散乱,垂下几根发丝拂在耳旁,随风悠悠摇着,好似幽婉的心绪。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位小太子此刻在想些什么。
近侍在他身旁抹着眼泪,眼圈红红,焦急地低声劝道:“太子爷您就服个软吧,皇后娘娘也是为了您好啊,您是一国储君,丞相和皇后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您的身上。您与瑾王君臣有别,本就该恪守着君臣之礼,皇后的话不无道理,又何必为此寒了他们的心呢?您身子金贵,这夜里风寒露重,哪经得住跪上一夜?宫里头消息传得快,眼看着陛下肯定也会过来,要是惹得陛下不痛快,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啊,太子、太子您……”
辰立修一言不发,只低头一径默着。我看不下去,暗骂一声王八蛋正要往下跳,却正看到辰立修猛地抬起了头,便愣在了原地。
辰立修仰头直望向凤仪宫那高挂的烫金门匾,脖颈高扬,神情依旧疏离,却带着一丝无法忽略的落寞。忽而他又转头望了望南面,只一瞬,我却看得分明,那是昭和殿的方向。
目光沉沉,他单薄小小的身影融于凉薄夜色中,写满了孤寂落寞,好半天才失神一笑:“是啊,我忤逆什么呢?只不过是再服从一次罢了,从小到大不都是如此么?”声音那般黯哑。
我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忽略了什么。我一心想要加深璟一与太子的亲情,可他们到底不能永远坦诚相待,与其现在手足情深,等他们大了,牵扯的多了,再争权夺利起来反而更加痛苦,若是他们自小就疏远些,日后成王败寇,也好少些伤心悔恨。
我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酸楚,转身悄悄地走了。罢了,命由天定,我也不再强求。若是一昧想什么做什么,不知会平白给他人带来多少难处。
但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却错过了身后那辰立修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神色,挣扎而倔强。
他跪得久了,勉强站起后身形晃晃悠悠,仍认命般缓慢踉跄着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走到殿门口,双膝狠狠地拜倒,额头贴地,语调平平道:“母后,孩儿知错……”
我并未立刻回昭和殿,东转西转就到了御花园的荷塘边,索性一屁股做下去,抚着手腕上紫色的珠串望着湖面发呆。
越想越觉头疼,就觉得我不能一个人头疼,人要善于把烦恼分享给他人一起烦恼才能减少烦恼。不如问问影凌,让她同我一起伤怀伤怀、忧愁忧愁。
月光洒在水面上,落下银色斑驳的流光,清然地随波摇曳着,波痕舒缓,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我捧着珠串浸入水中,传音珠入水即刻散发出如贝壳般温润绵软的紫色光芒,我一手在水面划过,凝出几个紫色带着金芒的字,浮于水面渐渐成型:“提问,请求支援。”
那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音:“说!”典型的影凌口吻,言简意赅。
我想了想,写到:“请回答:立场对立的两人如何相处。”
口中念出咒语,将字传了过去,随即坐于水边静静等着回信。
一会儿,水面上悠悠现出几个字来:“不知道。”
我脚下一个趔趄,满头黑线,又咬牙写上一串话:“不是你让我有事就联络你吗,快回答我,这种情况要想改善应不应该去做点什么?”
传过去后不放心又划了几个字:“不许说不知道。”
过了很久时间也没回音,我猜想她应正在思考着,我脑中都能想着影凌单手支着下巴,捏着两根手指满面踌躇的模样,那是她思考问题时惯常的表情,也是她除了面无表情之外做得最多的表情。她是个书呆子,对于情感之事体会得也并不多,此刻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又不能说不知道,显然对她有些难度。
然而此时我心里烦闷,一想到我也能让他人跟着烦闷,心里便不那么烦闷了。
过了很久,终于水上又现出字来:无须强求,不如意事本多,问心无愧即可。
我清念起这几句话,无须强求么?
也是,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守着璟一,保护这课小树苗茁壮成长也就罢了,本就是简单的事,我自己非要弄得那么复杂,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心里想通了些,长呼一口气,扫尽心中阴郁,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戴起传音珠蹦蹦哒哒地回去睡觉。
却不知道传音珠那头的影凌还不知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以为我这边还有后文,那个死板的女人便守在脸盆旁看了好久,迷迷糊糊地最后靠着墙就睡着了。黑狐兄进门来正好瞧见,笑了笑,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去,盖好被子,细致地把边角捏好,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睡梦中的人,嘴边似有叹息轻柔流出。
伸出的手若有似无地划过那美丽的面庞。
天上一轮明明月亮皎洁如玉,落在黑夜沉稳的怀抱中,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