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青梅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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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寒
阿娇静静枕在梨花木枕上，安稳地睡着。
不久之前，皇上下诏废除栗姬后位，贬太子为临江王，驱逐出长安。同时封王美人为皇后，刘彘改名刘彻，为太子。
都是为了他一句金屋藏娇，葬送了多少人。
可是阿娇不敢去怪谁，因为当时她知道，却没有反抗，始终屈服了。没有资格埋怨谁。
梦里又是年少时光。
刘荣在树下为阿娇捡青梅，阿娇抱着树摇啊摇，青梅落下好像下起了雨。
阿娇听着父母争执哭了，刘荣背后抱住她，晚霞落满天际。
雨水充沛的盛夏，惊雷响起，刘荣温柔地为她捂住耳朵，然后轻轻吻了她。
刘荣与阿娇拉钩，约定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刘荣和阿娇在长廊上玩耍，跑过一年年光阴。
刘荣读书时清浅的容貌，他笑的时候脸上舒展开得笑，他为自己切姜丝煮汤，他说他要一辈子对自己好。
全都是欢欣，无关悲伤。
几乎在同时，刘荣的简陋的送行队伍停在长安城楼外，刘荣站在风口上，风吹起长袍。
小吏问，殿下，为何还不动身？
刘荣沉默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城楼，若有所思。
再等等吧。他说。
所有的生命几乎在冬天都会走向终点，被时光埋葬。
有些事情，刘荣决定一辈子不告诉阿娇。
包括父皇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弟弟们的勾心斗角，母亲在夜晚的哭泣。
还有从前，刘荣不忍心残杀，虽然平日射靶子精准，到了狩猎场却屡屡无获。长师因此备受父皇责骂，却也顾忌太子身份，不敢相逼。终于有一次，父皇亲自带着刘荣狩猎。刘荣故意每次射偏，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料被父皇看得清清楚楚。
间歇，刘荣看见了丛林中瑟瑟发抖的小兽。大约是刚出生没有多久，只有手掌一点大，小小的样子，可爱无比。刘荣把它捡起，喂它吃浆果。
不料父皇走来，刘荣干净藏在手里躲着袖子下。父皇冷漠地抽出他的手，一把握住。
父皇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很善良吗？
愚蠢。
你今日救得了一个，那千百个禽兽还不是被我们杀戮，你又能怎么样？
父皇突然手心的力一增，刘荣顿时呼吸一滞。
鲜红的血液，从刘荣指缝流出，滴在地上。
父皇松开手，甩袖而去。
刘荣倒在地上，不敢松开手，眼泪从睁大的空洞的眼中流出。
那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如果想要保护什么，一味地对它好，只会害了她。
他会努力尝试着让自己变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她。可是如果有一日他离开了，或者遇上了更强的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东西任人践踏。
一味的仁慈，便是最大的残忍。
于是他试着冷漠，越来越沉静在自己的世界。可是无论如何，只要一遇到阿娇，心中的坚冰便会熔化成水。
以为可以保护她的。
可是到头来，却被她推下了深渊。
刘荣苦笑。
这便是……最后了吗？
阿娇突然惊醒，额头上都是一层蜜蜜的细汗。
她一把坐起，脑子里空空荡荡，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记不起了。
侍女端着汤进来，轻言细语：“让奴婢为翁主穿衣进汤。”
阿娇坐下，眉头却渐渐凝固。她开口：“今日母亲又去了十……太子那里？”
“是。”
“可曾有什么重要的事？”阿娇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就好像越来越浓的云。
“听闻是临江王出宫，公主原本去送。陛下言一切从简，不必去送行，便留在宫中……欸，小姐，您这是要去哪里？”侍女错愕地看着阿娇长发未挽便跑出了门，随即跟着阿娇一同跑了出去。
阿娇一路跌跌撞撞提着厚重的裙摆跑到府邸门口，大呼：“备轿！备轿！去城楼！”
起风了。
长安城楼外，枯树寂寥，天色烟寒。劲厉的风吹起少年的长袍，在风中舒展飘扬。
“殿下！时辰不早，请殿下尽早登车！”小吏又一次俯首请命。
刘荣沉默着的脸好像一块玉，线条流畅而俊朗。眼眸低垂而寂寞，不动声色，好像冬日的一颗枯死却依然挺拔的树。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再等等。
等谁？
刘荣突然抬起头望向长安冬日寂寞的天空，舒展开一个笑容。
他也不知道等了那个女孩多少回。
也许女孩今生都不会知道，那块她未曾打开过的盒子，装的就是刘荣说过的要送给最爱的人的玉佩。
也许女孩今生都不会知道，能遇见她，是少年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了。
在他最最灰暗的日子，尽管是别人羡慕的锦衣玉食，却依然要饱受压力。父皇说，荣儿你是弟弟们的表率，是太子，是未来大汉天子，你一定要做到最好！母后说，荣儿，你一定要当皇帝，你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母亲什么都没有了，母亲只剩下你了！弟弟们说，刘荣，你凭什么当得了太子，不就是比我们早出生了吗？我们照样看不起你！
你一定要……你一定要……你一定要……
可是只有那个女孩，会在初见送了她一只草编的兔子之后，惊喜地翻遍全身毫不犹豫解下身上的玉佩，塞到男孩手中。
那是温暖了灰暗天空的阳光一般干净温暖的笑，好像桃花开满了心底。
女孩朗声说，这是舅舅给娇娇的，舅舅最爱娇娇了！娇娇给荣哥哥好不好？
男孩小心翼翼，阿娇喜不喜欢哥哥!
女孩毫不犹豫，荣哥哥是阿娇全天下最爱的人！
刘荣握着那枚平淡无奇的玉佩，突然暗暗发誓，长大以后要回赠给女孩，并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这是他最爱的人送给他的，他要送给他最爱的人。
刘荣想到这里突然笑了，虽然只是随口的童言，却在这么多年里，一直在心底挥之不去。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女孩恐怕早已忘记。
那些美好的童年，青梅，嬉笑，落日下女孩流淌着暖金色的脸，那些诺言，那些所有所有倍加珍惜的一切——
全部都化为回忆。
比如现在，最后了，她却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
刘荣笑容化为苦笑，下一瞬转身撩起帘子踏进马车。
马鞭飞扬，马蹄抬落，刘荣在轿子里缓缓闭上双眼。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荣哥哥是太子啊，以后当了皇上，肯定会保护阿娇的，不让阿娇受一点欺负。阿娇也要永远对荣哥哥好。”
“无论荣哥哥以后多对不起我，我都不会一辈子不理荣哥哥。”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能成为太子，没有一辈子在你身边，甚至我的行为让你伤了心。
可是我希望你能履行你的诺言。
原谅我。一辈子。
刘荣决定一辈子不告诉阿娇他默默为她做过的一切，让时光淡漠一切。
再见了，我的少年时光。
再见，我最深爱的女孩。愿你一生幸福安康。
【十】立春
阿娇一把掀开轿子，跑了出去，城楼侍卫一把拦住，阿娇用尽了今生最大力气，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乃大汉翁主陈娇！”
侍卫们抬头看见了阿娇眼中深深的恨意，似乎是不可测的鸿沟之深，不由一颤，赶忙放行。阿娇跑出城门，猛一抬眼，眼前空无一人。
阿娇转身跑上城楼，不料被长裙绊倒，手磨出血。然而阿娇顾不上了，急忙站起来，登上城楼，极目远眺——
寒冬的风刮卷而过，似乎是在呜咽。隆冬景色坚寒如铁，雪上原野。
没有人。
谁家少年曾经在楼下仰望城楼，等待着少女的身影出现。
谁家少年又黯然地揭起较帘登上送行的朴素车队，寂寞离去。
一座城楼。
城内少女倚楼望断，独不见心上少年只留空思念。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似乎要把一切淹没，然而却又寂静无声。
阿娇突然捂住嘴，缓缓转过身，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涌出。
一辈子，很漫长，漫长到可以遇见很多、很多的人，经历很多很多的事。
可是一辈子又很短暂，短暂到最后回忆起来只剩下记忆深处的少年隔着虚空的一个微笑。
短暂到你只会遇见一个你最重要的人，只会有权选一个你最重要的事。错过一次，便是一生。
青梅依旧在。
竹马何处去。
时间悄然过去，无数个春夏走过，椒房殿外长安城内，花落了又开，青梅绿了又绿。
后来阿娇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刘荣，原本所说的写信却都在信写好后统统烧掉。化为灰烬。
是怕吧，是自己答应和他一辈子，却又是自己，亲手送葬了他的一生。
那年冬天一别便是最后了，从此他们渐行渐远，再不相逢。
阿娇偶尔也会梦见过去，以为自己忘记了他的时候。醒来泪水都湿了耳发。
忘不掉，那么那么多的时光，那么那么多的事情，都有他。丝丝缕缕，形成了密密的牵绊，无法割舍。
有一次阿娇梦见了在上书房读书的日子，阿娇问刘荣未来希望是什么样的。刘荣问，阿娇呢？
阿娇不说话，笑着走开了。
其实她心中的答案是，无论什么样的未来，只要有你的存在，我都能坦然接受而又享之若蜜。
可是最后想不到刘荣居然以这种方式离开了。
你走了，留给我一份需要独自去挑起的沉重的没有你的未来。
后来的后来，阿娇嫁给了刘彻，当年的太子，最初的十皇子，许诺“金屋藏娇”的少年。
后宫的事情很多很多，刘彻在前朝也忙不过来，阿娇默默承受了好多。
其实刘彻也不错，一样温润的眉目，一样的体贴温柔。
可是就是找不到当年刘荣的感觉。
也许只因为那样的日子里那样的少年，原本就是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刘彻待阿娇很好，祖母也扶持着新皇，帝国一片安宁，年轻的帝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成为了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大婚那晚红烛高烧，阿娇睡在椒房殿，半夜醒来听见风吹着那棵青梅树，呜呜地好像在哭。
是谁在哭泣？
阿娇看了看枕边的少年，嘴角浮上了一丝无奈的苦笑，又闭上了眼。
一切都将会过去的，曾经看起来若城池塌毁的无比难受的事情，竟然在无数个日月后，变得那么那么轻。
阿娇相信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叫刘荣的少年会在自己的生活中淡去，就好像是春日来临时，终会抹去苍白的云。
所有的痛苦，哭泣，无助，惶恐，都会在时间面前，微不足惜。
阿娇转身对刘彻说，椒房殿外青梅树枝繁叶茂，有打扰宫室之虞，臣妾常常夜不得安眠。
刘彻微微一笑，阿娇想要如何，朕都依你。
阿娇眼眸婉转，头微微低了一些。
臣妾想……砍了它。
立春，天转暖。
一个阳光温和的晌午，阿娇坐在窗前，窗外木匠正在砍伐青梅树。
一刀一刀，拦腰砍着梅树。阿娇眉毛微颦，似乎心里有地方微微触动。
侍女端上汤，娘娘，这是陛下特意嘱咐为娘娘熬的，请娘娘慢用。
阿娇端过，拎起汤匙搅动。
陛下今日怎么没有来？阿娇问，喝了一口汤。
好像陛下忙着临江王的事……说临江王忤逆，意欲修有王气之地为王宫，今日下令处死……
叮！汤匙滑落在汤里。
阿娇默默看着汤，映出少女美好的脸庞。不，早已不是什么少女了，当年青梅树下素衣裙的女孩，早已在那一年漫天飞雪中死去。
原以为一切都看淡了放下了，可是到了现在，记忆却铺天盖地涌来。
侍女察觉出诧异，问，娘娘，怎么了？
没什么。阿娇淡淡地摆了摆手，退下吧。
晌午的日光突然柔和了一瞬，落在红利木桌上的光斑跃动。似乎在以前的一个晌午阳光也是这样的温暖，照在少年静默温润地认真读书的脸上，光影黄昏。
——无论阿娇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阿娇是我要用一辈子去保护的人。
一辈子，一辈子。
原来我们的一辈子，就是从少年到成长的这么一段时光啊。
阿娇转过头，身后青梅树轰然倒塌。
青梅落了一地。
只是再无人帮她拾起。
那年的青梅细雨，早已被时光定格，存在了最深的记忆里。
再也忆不起。
再也回不去。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青梅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