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何幸负孤雪》沈宴夕

5、青梅引【中】

　　【六】寒露
　　秋日来临，天气日渐冷。

　　阿娇还是习惯和刘荣待在一起，即便他不再会陪自己去摘青梅，即便他不会再教自己去爬树，即便他不会再没心没肺地大笑，也不会再和自己消磨掉大段大段时光。

　　其实阿娇心里一点都不埋怨那次狩猎场的事，只是有一点微微害怕，害怕那个陌生的刘荣。

　　可是看见荣哥哥身姿越长越大，却越来越憔悴，阿娇就觉得，荣哥哥是因为读书辛苦，才渐渐变了的。

　　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变了的荣哥哥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对自己还是那么好。

　　而且还能帮到自己。有一次阿娇的宫女摔坏了一个小花瓶，阿娇当时正生气，不由分说给了宫女一巴掌，罚跪殿外。后来阿娇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小心翼翼地去让宫女起来，宫女却把脸一转，不理不睬。

　　阿娇大概没有碰上这种情况，或者是说没有遇见过这么刁蛮的奴婢，当时就愣了，尴尬不已。刘荣恰好在，沉着脸上前，一把把宫女撂起来。

　　他说，听见阿娇小姐给你说什么了吗？

　　刘荣的声音冰冷坚硬，虽然不大声，却足以让人心惊。宫女吓住了，怯生生答，听见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站起来？刘荣松了手，轻言。

　　奴婢，奴婢…… 宫女支支吾吾。

　　刘荣微微一笑，记住，你不过是一个奴婢。如果下次还没听见，这只耳朵，也就不必要要了。

　　阿娇默默地看了刘荣一眼，那么干净的笑容，却让他眼底的寒意越加明显。

　　沁骨的冷。

　　就像是秋日里白叶上厚厚的一层霜。

　　终于有一天，阿娇问，“荣哥哥，我觉得，你变了。”

　　“是吗？”刘荣挑起眉毛。

　　“是啊，从前的你，更……温和一些”。阿娇说，小心地斟酌着措辞。

　　刘荣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笑开了，摸了摸阿娇的头。

　　“那是因为哥哥长大了，不能在对所有人都好了。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是被打压的，你若对他们好，他们非但不会感激，还会害你。” 刘荣说。

　　阿娇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那种人呢？

　　刘荣自顾自说，又沉思了一会儿，言，“，阿娇不用担心。”

　　阿娇这时候注意到了他身上的玉佩，无论材质还是款式都很普通。阿娇伸手就想摘，刘荣阻止了。

　　“不就是个玉佩吗，那么小心干什么。”

　　“这是要给我最爱的人的。”刘彻微微一笑，轻轻拿起玉佩，说不出的珍惜。“你若想要，我可以重新送一个给你。”

　　第二天，阿娇去刘彻寝殿，发现平阳也在。刘荣身上已经没有戴昨天的那个玉佩了。

　　“阿娇来了。”刘荣笑言，“正好，有东西拿给阿娇。”

　　刘荣所说的，是一个精致的玉佩，上好的籽料，圆润地雕刻着双鱼戏水图，玉色若水般通透。平阳小小地赞叹了一下，问“我可以看一下吗？”

　　阿娇有瞬间的犹豫，还是递了过去。

　　“好漂亮啊。荣哥哥真不公平，同样是妹妹，待遇就不一样。赶明儿也要送我一个。”平阳笑着接了过去，却不料手一滑，玉从指间滑落。

　　清脆的一声响。

　　碎成了两半。

　　阿娇还未曾反应过来，直到平阳惊慌失措地捡起玉佩连声道歉，阿娇都还做梦一样，看着平阳手中碎掉的玉佩。

　　断裂口狰狞，却又依然泛着玉料的饱和的光采。

　　前一秒还是自己手中完好的玉石，下一瞬就到了平阳手中，残破的玉骸。

　　“算了，平阳也是无心的。明日再补一个礼物。”刘荣颇为惋惜，阿娇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可是是错觉吗，为什么阿娇分明看见了平阳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悄然被碾碎，化作风中的烟尘。

　　就好像是，寒露过后秋日满满的雨水浸泡着的腐朽的树叶，在阳光下露出残败的姿态。

　　突然有刺骨的冷。

　　【七】立冬
　　阿娇是在一个下午晕倒的。

　　她站在风口上看着刘荣射箭，却感觉脑袋越来越沉，突然腿一软，眼前黑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她看见了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的身影，安心地闭上了眼。

　　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在府里了，头上厚厚包着的发圈裹着袭腰的黑发，躺在盖着厚厚垫子的床上。

　　阿娇觉得肚子很饿，唤了两声婢女，发现无人回答，满腹狐疑地披了件衣服去小厨房了。

　　冬日的风寒冷而苍白，阿娇不禁裹紧了身子。走到小厨房门口，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便停下步子，悄悄从门缝里看去。

　　熟悉的少年身影。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刘荣，正在手忙脚乱地切着姜丝。锅中煮着的沸水冒着热气，大团大团氤氲开，漂浮在空气中，渐渐模糊了他的背影。

　　久别的温暖充斥到空气里，阿娇突然捂着嘴哭了。

　　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欢欣的泪水。

　　阿娇喝了好多好多补品，刘荣还是一脸漠漠的样子，微微皱眉，怎么搞的，又生病了。

　　明明是嫌弃的话语，却有着遮掩不住的宠溺。

　　刘荣还说，我去吩咐人做了一些补品，不许给我剩下了。

　　阿娇心里都知道，可是却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地一碗一碗把补品喝干净。
　　即便荣哥哥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温润如玉会脸红会生气的小男孩，可是他依然关心她，爱着她，即便是换了一种方式。

　　阿娇不明白刘荣为什么要口是心非，可是阿娇不在意。

　　因为刘荣说过，阿娇是他要用一辈子去保护的人。

　　终于有一天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查出了端倪，发现阿娇似乎对刘荣喜爱过分。阿娇惊慌解释，却发现母亲以一种从未见过的神色凝聚在脸上。

　　阿娇长大了。馆陶言。

　　是吗？阿娇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少女，清润如柳条初萌发的身躯，逐渐褪去了稚嫩的容颜，明眸皓齿，巧笑嫣兮。

　　再不是从前那个幼稚的小小的女孩子。

　　这就是所谓的，长大？可是阿娇还是从前的阿娇，即便容颜改，还是从前心肠。

　　荣哥哥却，变了好多。

　　可是阿娇没有想到母亲的话是这个意思，不久她就听闻，母亲去向栗姬提亲。

　　遭拒。

　　阿娇抬头望了望天，冬日的云，寂寞疏散。或者说根本看不出云吧，早已是白空一片，分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天。

　　母亲一贯的心高气傲，居然放下段子去向栗姬提亲。而栗姬一贯都不喜欢母亲的，可是如此生硬，还真是让阿娇惊了一下。

　　是刘荣的主意吗？

　　可是阿娇没有想过要嫁给荣哥哥，只是想陪着他一辈子，从青葱少年，到白发苍苍，永远永远。

　　但如今这种情况，如何还在荣哥哥面前抬起头来？真尴尬啊。

　　阿娇神色寂寞地望向远处静默的树，原来府里也有许多青梅树，因为阿娇喜欢。只要阿娇喜欢，都可以得到的。

　　可是阿娇喜欢荣哥哥。

　　他拒绝了她。

　　刘荣之前为了补偿那块摔坏的玉，又送了一块来。阿娇坐在窗前，细细抚摸着锦盒。

　　“荣哥哥是太子啊，以后当了皇上，肯定会保护阿娇的，不让阿娇受一点欺负。阿娇也要永远对荣哥哥好。”

　　“阿娇是我要用一辈子去保护的人，阿娇不用担心。”

　　阿娇想起，微微一笑。几乎就要打开盒子了，笑容却又凝固在脸上。

　　然后阿娇拉开抽屉，把盒子放了进去，关上了。

　　有些东西，无需太在意。

　　【八】大雪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阿娇都在躲着刘荣。

　　大雪日，阿娇进宫和祖母请安，一路没有遇上刘荣。阿娇心里暗呼万幸，又有着说不出的失望。

　　大雪纷纷，静静地落下，把宫殿一点一点埋没在纯净的白色里。阿娇走过朱红色的长廊，一路静默。零碎的童年记忆一点一点涌上来，那时候他们最喜欢在长廊上跑，惊了无数的宫人退避不及，一道只剩下欢乐的笑声。

　　阿娇望向长廊外，默默伫立。等到转过头来，却看见刘荣站在眼前。

　　久别不见，刘荣眉眼更加深邃，寒冷凌厉。然而只是晃眼一看，依旧是那个温俊少年。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悄然发生改变的。

　　刘荣突然问，那些事，是你的意思吗？

　　阿娇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他的所指。定是母亲提亲事件无疑。

　　阿娇慌乱地摇头，不是，是……

　　刘荣沉默地一点头，不等阿娇说完，就从阿娇身边走过。阿娇转过头，只看见刘荣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大雪覆下。
　　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就是相对走过时的恍然若失，待到回头时看见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阿娇渐渐模糊了双眼。

　　听别人说，皇上对皇后越来越厌恶，恨屋及乌地，冷淡了太子许多。

　　阿娇也不喜欢栗娘娘的飞扬跋扈，可是怎么，皇上不是最宠栗姬的吗？

　　阿娇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一个午后，雪小了许多。

　　母亲莫名其妙地带她去见什么王美人和十皇子，谈话之间笑得很是开心。后宫女人众多，王美人虽然容貌不凡，可也不及栗姬之一二。阿娇虽然疑惑，可是也不多心。

　　母亲和后宫妃嫔走得近，是事实。

　　她静静看着殿外零零碎碎的大雪，想象着雪化在手心里的感觉。恍惚之间，她听到了什么“若以阿娇为妇，当金屋储之也。”

　　阿娇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惊讶地转过头。一瞬间，王美人欣喜而胜券在握的笑，十皇子微微扬起的眉眼，以及母亲掩盖不住的欢欣，尽收眼底。

　　阿娇明白了，也微微笑着，心里却低低哭泣。

　　雪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