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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溧水照夕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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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别哭了。”
看到巧儿掉泪,林虎儿的语气稍稍变得柔和。不管怎么说,巧儿是个女孩子,若让虎娘瞧见她坐他的床上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有皮肉之苦的,还是他这个大男人。
“呜呜呜……”谁想,她不听劝。
令巧儿虽不是娇宠来的,但十五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生长在深宫内院。别说发生什么,单是醒来发现自己与一个“粗鲁”的男人同床共枕,已是难堪。
——木面男子算不得十分“君子”的惩罚,果然奏效了。
“啊啊啊!”林虎儿大吼一声,抛开怀中瓷枕勒令:“你不要再哭啦!”
巧儿吓一跳,暂时止住啜泣。
林虎儿直起身子举手跪坐道:“我林虎儿对天发誓,我什么都不记得,不对、不对,是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没碰你一根寒毛!因为……臭丫头!我才不喜欢你呢,我一心只想把你赶出来燕楼!”
“你说啥?”巧儿不可思议地张眼望向倒出满肚子实话的林虎儿。
林虎儿稍觉尴尬地瞥向一旁说:“而且,瞧你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哪像被人碰过?我连你几时偷爬上我的床都不知,怎么跟你……”
“嘤。”巧儿一听,再次抹泪。
林虎儿认输似的举起双手说:“好了好了,你别哭了!反正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你要打就打,我绝不还手。”
巧儿略微恢复几分理智,她抓起被头使劲擤一把鼻涕。林虎儿敢这么说,他们两个之间,应该真的没有什么……
林虎儿拉高眉毛瞥巧儿,听她调整呼吸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咝,这件事。”
“嗯,好啊。”林虎儿缓慢挤出一个笑容来,手抚胸口,转面低声感叹:“幸好,没有要我娶她,不然稀里糊涂地被她缠上,那就糟糕了。”
“你说什么?”巧儿甩开沾着鼻涕眼泪的半截被单,林虎儿未料哭哭啼啼的小丫头耳朵有这么尖!
“我说你若真想不开。”林虎儿豁出去了,深吸一口气,拍拍胸脯:“我娶你!”
巧儿定住,难道她这辈子要嫁给市井里的愣少爷了?她嚎啕大哭:“——呜哇!”
这下林虎儿放心傻笑:“呵呵,你不想嫁给我?好啊、那也好。”
愣少爷还不想娶她?巧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哼!”她跳下床,转身跑掉。
令娇姐姐告诉她,要小心男人。尤其是宫外那些身份卑微又举止粗鲁的男人。她却从没想过,自己竟有被坏男人算计的一天——她可是令、巧、儿啊!
四岁射镖、五岁习剑,扎马步时偶尔偷个小懒,但巧儿十二岁时的身手,已足以独挡一面。今日,她怎会中了区区一个虎少爷的奸计?巧儿手背抹脸想,话说回来,不过是秦淮河上小酒馆老板娘的儿子,算哪门子的“少爷”呀?
巧儿心中既委屈又窝囊,一路跑下木梯,冲入屋子喊:“无颜姐姐!”
庄无颜不在屋内,被褥靠窗折得齐整。
巧儿顺手推开隔壁她自己的屋子,里面仍是空无一人。
她手指抚过斑驳灰墙,触到立在墙边的桃木窄柜,脑中不甚清晰的记忆冲刷回来。柜前有个,玉面男子……但打晕她的,另有其人。
巧儿晃晃脑袋,也许与楼上的愣少爷无关,她招惹了什么、更加招惹不得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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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城外东南。
一块块由脚下纵横相生的,是那泛着浅灰褐色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田间稀稀疏疏夹杂少许的赭石与青白,那些是卫立垄旁的桑柏,还有几株意欲早发的梨花。
涓涓细流密布还未播种的稻田,远丘如美人眉,绵绵勾至天际。抬头隐约透见一层薄云后的日头,灰亮亮、雾蒙蒙的。
“要下雨了?”庄无颜望望,嗅到一股浓浓的泥土气息,混和着凉爽的青草香。
是该下雨了。入春来,金陵城还没正经下过一场雨。去年大旱,米麦的价钱接连翻跟头,别说老百姓家,来燕楼都快买不起粮食了。
“无颜!”
宋大石卷着袖管,从附近农家小跑出来,兴高采烈地道:“徐伯答应卖给我们二斛八斗米,抵上一匹绢,才要两贯钱。”
“真的?”庄无颜站起,掸掸灰布衣裙,“大石哥,我帮你装米去。”
“不用,你等着。”宋大石抱起她怀中的布帛就往回跑边说,“我一个人更快!”
“呵。”庄无颜笑了。二十五斗米加上存粮,省着点吃,足够来燕楼吃上一整年。至于一年后,庄无颜舒展弯弯的娥眉乐观想,新米早就丰收啦,有啥好担心的呢?
黄土路沿着溧水河蜿蜒,河中舟船拂柳,两岸车马辘辘。
车缆套在宋大石的颈上,他双手扶车辕,脚步轻快地推着满载米袋子的独轮板车前行道:“无颜,你身体刚好,就要你陪我来乡下买米。累了吧?我们休息一下?”
“大石哥。”庄无颜怀抱一只母鸡,走在他身旁,“你每走三步就问我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休息,这样天黑也回不去啊,我们还是赶路吧!”
“赶路?”宋大石却一点不着急,“我们两个好不容易像这样大大方方地溜出来玩,当然走得越慢越好。最好啊,走上它一天一夜。”
“呵,大石哥!”庄无颜也笑了。今早,她在自己房间醒来,自告奋勇与宋大石一起下溧阳县运粮。本想采买完东西,然后早早回家,虎娘就不会说她偷懒了。可是想想呢,她有好些日子没有出城,放眼城外,不知何时已是碧草如烟……
嗯,稍稍放松一下,没关系吧?再说,她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昨晚没有睡好。
昨晚?庄无颜想起了什么。
“无颜,桥头有人煮莲子水。”宋大石抬手一指,“走,我们去喝一碗!”
“嗯。”庄无颜含笑点头。
一缕清香滑过舌尖,莲子的味道在口中绽放,不由地勾起她脑海一串模糊的画面。
昨晚,木面男子扛着昏迷的虎少爷离开,之后……庄无颜很困、她睡着了。
她梦见在一个温暖而有奇香缭绕的房间,有个身着藕白玉衫的男子。那人的声音远得遥不可及,连续不断地问她同一个问题。可庄无颜实在是太困了,听不清他的问话。
一定是做梦吧?若真有那种怪事,她怎会记不得?
庄无颜捧碗,对宋大石笑笑,颊边暖烟勾勒出一片木芙蓉花般的嫣粉形状。
“奶奶、奶奶!”巷口传来一声稚嫩叫嚷,“大石头哥来啦!还有脸上有块疤瘌的姐姐也来了。”
庄无颜好奇放下碗,看小童奔来抱住宋大石的腿道:“奶奶说你的酒能治我娘的病,真的吗?”
小童身后走出一名瘦小的驼背老妪道:“是宋家哥啊,来,进屋来坐。”
宋大石笑着摆手,指指一旁车粮说:“不了,尹婆。我今天出城买米,不方便坐。”他解开系在腰间的小葫芦,“我跟虎娘说过了,这是她专门为你儿媳配的补药酒,每日和着食物烹煮、分顿服下,不出两个月,包管她的身体好起来。”
“好、好啊!”老妪满布皱褶的脸庞展开笑容,她眼睛定在庄无颜的身上,“姑娘,我记得你。你是……严姑娘对吧?啧、啧,好肥的老母鸡啊,下锅可是大补!”
“哎?”庄无颜一愣,小童抱住她的腿,扑闪着双目恳求:“姐姐、姐姐,你把老母鸡送给我家好不好?我娘吃了,就有力气给弟弟喂奶了,姐姐!”
“嗯……”庄无颜微微倾首,老妪立即否认:“不成!白拿你们的药酒是没法子,怎能再白吃你们的东西?这年头,一口口粮有多金贵,更别提补品啦!”
宋大石与庄无颜面面相觑。庄无颜抿唇,虎娘特别吩咐,带只老母鸡回去给秋水姐姐煮汤吃,犒劳她日夜辛苦练琴、大挫云香楼的威风!可……庄无颜犹豫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声:“咩——”
“咦,这是?”
“唉,一只刚断奶的小羊羔,孩子从附近山凹里捡回来的……”
残梅两束,水影岚青,轮毂碾过前人的车辙,缓缓而行。
一只雪白小羊跟在车前走,突然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车板上,“咩——”
庄无颜手持细长柳条,弯腰而笑:“呵呵呵,怎么老母鸡换来一只小醉羊?”
宋大石摇头说:“算了,它不想走就把它放车上,我推着它,反正也不沉。”
庄无颜笑着照做。小羊羔跪入松软的米袋子中央,果然,不叫也不闹,安静地四下打量。庄无颜引颈远望道:“大石哥,前面能看到城墙啦,我们快走。”
她刚迈步,顿觉手中柳枝“喀嚓”折断,回头瞧,半截嫩芽已含入小羊的嘴里!
“哈哈哈!”轮到宋大石大笑,“无颜,我也饿了,先找地方吃点东西再走吧。”
庄无颜只得答应,像这样走走停停,恐怕日落才能回到来燕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