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之五 ...

  •   之五此面

      清夜无尘,月华初升。

      剑子推开木窗,夜风幽凉,夹杂着联翩细雪,拂过人面,灌进小屋里来。
      剑子略紧了紧胸前的衣襟,他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发冠未系古尘未负,素屐堪堪趿在脚上。床前放着店家送来的火盆,此时已近三更,那火光渐熄,没燃尽的木炭隐在灰白的余烬里,不时闪出星星点点的暗红色。

      龙宿,大概已经睡了吧……

      夜间吃过晚饭,两人便待住下。谁想巴掌大的一家小客栈,居然也分了“天、地、人”三个字号,龙宿要了两间“天”字号房,两人于是比邻而居。除了睡前共饮了一壶清茶,打了几句着三不着四的机锋,彼此倒也没有别的打算。
      说起来,没头没脑的,就把他拉来趟北域这趟浑水,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剑子轻轻叹口气,华胥仙境,绿衣女仙,长生不老,听起来悱恻又动人,若是戳破了窗纸,只怕又是什么祸害生灵的妖物。
      虽然这一番辛苦的由来,不过是道听途说。然则人命关天,知道了,便不能不管。
      只是……若不是他执意相劝,想那堂堂的儒门龙首,是断然不会为这样的小事来挪步的。

      那个人,总爱斜倚栏下,手里摇着紫珠扇,似笑非笑地冷眼观世间,红尘里的兴衰荣辱,人世上的冷暖沧桑,于他,兴许还比不上待月西厢,静观一株幽昙来得有趣。
      犹记得当日里同赏昙花,他指着脚下的一地残瓣,表情隐在树荫花影里,只说,花开花谢,人聚人散,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道理虽同,不过……剑子淡淡地蹙起眉头,下颌弧度分明,面上不见悲喜——
      看得通透,晓得是非,却不见得能真正忘情。
      于是索性往好处想,那人虽自诩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宅久了,也会发霉的。
      拉他出来转一转,权当是舒活筋骨,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不知觉的,唇边也隐隐有了一抹笑意。

      夜更深,吹够了冷风,剑子伸手便要关窗,冷不防的,却听见一丝歌声透过寂寂夜空,飘入耳中,模模糊糊,虽不真切,倒也能明白个大致——
      是女子的浅吟低唱。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剑子不觉一怔,那歌声虽婉转缠绵,内里却隐然有股难言的苦楚,隔着这茫茫雪原寥寥夜色,入耳便觉得有凄切感伤之意。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剑子立在原地,静静听了片刻,直到那歌声愈来愈微弱,再侧耳,已如幽咽泉流,奄然而绝,杳杳的,再也听不见了。
      他眸光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衣袖轻拂,一个转身,翩然便跃下了楼。

      小楼外,月色如洗,雪落无声,四处空空茫茫,寒鸦也归了巢,唯有那巍峨南山亘古未变,默然屹立于天地,悲悯着众生。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身后忽然有声响。
      远远的,有人儒音浓稠,戏谑含笑——
      “月下赏雪,这般清绝的雅事,好友却不叫上吾,真真叫吾伤心。”
      “……好友,”轻叹口气,不用回头,他已心下了然,“良辰美景自不待人,你要来赏雪,又何必偷偷跟在我身后?”
      “良辰美景虽然难得,”脚步声更清晰,一步一步,终于近到了耳根后,“只不过,没瞧着绿衣女仙,倒看见个白衣老道。”

      “哦?”剑子回过头,抬眼便撞进一双流光幽幽的眸子里,他看了一会儿,也笑了,“只可惜,贫道没寻到华胥仙境,倒碰上个富贵闲人。”
      这样两两对视着,半晌,龙宿先把扇掩了面,终于大笑出声。

      此时月上中天,那雪也渐渐大了。两人并肩立在雪原中,都是修仙问道的体质,并不畏寒,唯觉风雪扑面,沾衣粘发,却飘忽然有说不出的感受。
      不知静立了多久,像是要有意打破这如雪的静默一般,剑子忽然道:“龙宿,依你看,这华胥国,绿衣女子,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玄机?”
      龙宿失笑:“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不老不死的,吾与汝心照不宣便罢了。”
      剑子沉默了一下,又慢慢地问:“若是,真能不老不死呢?”
      龙宿似乎有点惊讶,然而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的微笑:“那又如何?”
      剑子抬起头,指了指天上将隐未隐一轮弯月,笑了笑,朗声道:“犹如空中月,及与幻化相,无性亦来去,如是佛亦然。”

      龙宿微微一怔。
      他知道剑子所念的,乃是《生起佛力神变幻化经》中的几句话。这经文虽是佛家典籍,然而龙宿身为儒门龙首,亦是自幼便涉猎诸多诗文,对这一套偈子不可谓不熟悉。只是此刻周遭寂静,万籁无声,剑子那低低的声音响在这月色雪地之中,除却显得格外清雅动听外,还分明多了一丝寂寥的味道。

      “何人天命不老,何物长盛不衰?世事由来如此,皇图霸业,也不过是流光一瞬过眼云烟。”剑子微顿了顿,像想起了什么,转头笑道,“只是不知……龙宿,你所求的,又是什么?”

      近乎是恶作剧般的情绪在心底一闪而过,龙宿将眉眼斜挑,“如汝所说,若真有长生一途,吾倒愿意试他一试。”话音未落,却见眼前剑子面色微变,眼里一抹忧色竟不及遮掩,他一时心中了悟,不由哈哈大笑,“剑子啊剑子,汝却不想一想,有吾而无汝,纵然是天大地大,无人与吾共饮同酌,岂不寂寞?”

      “如何寂寞,所谓身前身后事茫茫,执着是苦,痴迷是妄。”天末凉风起,剑子负手而立,回首微微一笑,“譬如千百年后,你我再相逢,龙宿你……”

      “可还会记得当年的故人?”

      之五 彼面

      山中天气是孩子的脸,白天还算晴好,到了夜里,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夜深无月,手表上的指针,一格格挪到了正中的位置。龙宿半坐在床上,枕头塞在背后,他精神很好,半点没有要瞌睡的意思,只睁着眼睛听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敲打在窗棂上。
      小小的房间里回响着劈啪啪的声响,嘈杂中却有一丝微妙的寂静。

      忽然有敲门声。

      其实木门没有锁,龙宿想了想,依然下床去开了门。
      道观的门廊里开着灯,鹅黄色的光束下,剑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一圈透明胶带,眼里带着轻微的倦色,正打量着屋子四周。
      “老房子了,我来看看有没有漏雨。”
      这样一面解释着,一面绕过龙宿,径自走到窗边去。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简单宽大的样式,袖口挽在肘边,夜色里看着有些伶仃。龙宿愣了愣,待回过神,也跟在他身后,凑过去看那窗棂。
      松木做的窗棂虽结实耐用,只可惜年久失修,暴雨之下,边缘处已隐隐渗出了水色,打得窗台上濡湿一片。
      剑子弯着腰,用手指抹了抹那漏出来的水珠,皱着眉说:“先用胶带把缝隙处贴一圈,不知道行不行。”

      “那我先去拿块干净布擦一擦。”龙宿应了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把那窗台上的玻璃花瓶拿在了手里。
      黄色的小雏菊,多半已经蔫吧枯萎,垂头搭脑地挤在清水瓶里,瑟瑟萧索着。
      剑子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半蹲在窗下,撕开胶带,指头沿着窗棂的边缘,挤掉冒出的气泡,仔仔细细地粘完一圈,又加固一层。

      屋外风声如鼓,窗户开始微微摇晃。

      龙宿移开桌面的物品,把手里的毛巾塞在窗缝里导水,又在窗下放了一只空木桶。雨势强劲,他用手拂了拂窗沿,新粘好的胶带,没熬过多久,也变得松软起来。
      “看起来还是不行……”他听见剑子喃喃低语。
      “这窗户是不是要塌下来?”他开玩笑般的问。

      “这里漏雨,没法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眼瞅着剑子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伸手把自己带来的行李箱拖进墙角干燥处,“你去我那里睡吧,我睡地铺。”
      他下意识一怔:“你房间没有进水吗?”
      “我窗前正对着那棵老树,挡着了风雨,所以情况要好一些。”
      “所以?”他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住一间?”
      剑子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不然你要睡哪里?”

      道观里还有什么可以住宿的地方?走廊,厨房,院落,还是三清阁玉皇殿,陪着泥胎子的真武星君?
      何况,他并不是讲究要睡在哪里……他在意的,似乎,也根本不是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他唇角不由一勾——
      “你是房东,听你的。”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剑子的房间。
      很沉静,也很整洁。不算太大的空间,铺着木头拼接成的地板,天花板上吸着一只简单铁架吊灯,上面罩着硬纸壳做的灯罩。靠窗一张深色的木桌上,堆着些零碎的杂物,玻璃茶罐,泥捏笔筒,陶土杯子。床的位置倚墙,和他那间屋子一样,上面是蓝色格子的床单,深绿色的蔺草枕头,床前则摆着把看上去有了岁数的藤椅——
      倒是很像个修道人住处的样子。

      “要不要我把床单枕头换过来?”
      趁着他四下“观摩”的工夫,剑子已经踮着脚,从墙边老式的衣柜里拖出了一张备用床垫。
      “不用了。”他走过去,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我既然都同桌而食了,又何妨同床而眠?”
      ——喂,这两个相差太多好不好……
      果不其然,一眼就瞥到了那道士藏在鬓发下、窘到发红的耳垂。
      他掩住得意,微微一笑:“开个玩笑,我来睡地铺吧。”

      擦干净地板,又垫上了一层草席,两人合力把床垫铺到木床边,再加上褥子、床单、枕头,没过半会儿,一张临时床铺已经平整柔软,像模像样了。
      “还算舒服。”龙宿屈膝坐上去,长腿伸直,双手拍了拍床铺,表示满意。
      “既然你坚持睡地上,”剑子低头看着他,“那就委屈你一晚上了。”
      他抬头笑:“那旅费是不是可以打折?”

      话没说完,整个房间突然一暗。

      “停电了,我去点蜡烛。”
      一片黑暗里,他听见剑子的声音很冷静地响起。
      然后是行动带来的窸窣声。

      龙宿静静盘坐着不动,既然不熟悉环境,这时候帮忙反而是添乱。
      只是此刻,没有了视觉的感触,听觉、嗅觉反而变得敏感而警觉。脚步声慢慢远去,耳边剩下风声,雨声,树叶舞动的哗啦声,抽屉被拉开的声音,接着,鼻间飘来一缕烛油的味道。
      他转过头,不远处,剑子手里捧着支蜡烛,像抱着一团微小的光圈,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蜡油被滴到桌面、窗台、衣柜上,一根,两根,三根,剑子把蜡烛底部稳稳粘牢。烛火映着他白色的头发、专注的表情,散开了些深深浅浅的阴影,把他的五官显得细致而生动,让他整个人都像融在烛光里,摇曳不定,忽近忽远。

      “山区比不上城里,只怕要等到明天白天,才能通电了。”粘好最后一根蜡烛,剑子轻轻叹了口气。
      龙宿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停电了,要做什么?”
      剑子不假思索:“停电了,正好睡觉。”
      “那样多可惜,”他眉梢一动,话音含笑,“你听,外面风雨声这么大,这种时候……岂不是很适合做点什么……”
      剑子眨眨眼睛,掩口打了个哈欠:“做什么,比赛讲鬼故事吗?”
      “咳……还是算了。”

      “其实,”他看着剑子在床上侧躺下来,面孔朝向他,“你要是实在无聊,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他愣了愣,这样半坐的姿势,让他和剑子的视线刚好齐平,明暗不清的光晕里,似乎……可以看见那人眼眸里隐隐闪动的光采。
      “剑子,你怎么做了道士?”几乎是没头没脑的,他脱口问道。
      “我说是业余爱好,你信吗?”
      他被噎得顿住,想想不甘心,又问:“一直住在华墟?”
      “只是有时候,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会去山下。”
      “云游四方?”
      “嗯,算是吧。”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雨声烛影里,时间也不知不觉如逝如飞。他抬起眼,只看见剑子的眼睛半睁半闭着惺忪,睫毛长长地垂下来,眼底下,有淡淡的疲惫之色。
      “你困了吗?”
      “有点。”
      “要不要把蜡烛都灭掉?”
      “留一支吧,起夜比较方便。”

      屋外,雨下得更大了。他站起身,一一去吹灭那些燃到过半的蜡烛,每熄灭一支,空气里就好像会腾起一小团青白色的烟雾,似幻似真。等熄到只剩最后一根,再转过眼,却见床上那人已沉沉闭上了眼,安然入了梦乡。
      他身体蜷在被窝里,肩膀平稳又轻微地起伏着,白色的短发东一撮西一撮,胡乱散在枕头上,好像秋天湖泽里无涯的苇草,好像冬日雪原里覆雪的松叶——让人几乎想伸手去把它揉得更乱。

      龙宿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只觉得顷刻间,窗外的风雨竟有如潮水,在周身迅速褪去——
      这样的安稳,这样的静好,好像连呼吸也变成了一种惊扰。

      剑子仙迹。不像是一般道观里的修行者,又不像是在深山老林里隐居的白胡子老道,甚至,千百万人里,也不同于他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
      这个人,和他在一起,可以谈笑自若,可以举杯对月,可以同酌共饮,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
      很亲切,也很奇妙。

      “明天……”
      耳边忽然响起带着睡意、略突兀的声音。他不觉一惊,恍然回过神,原来是床上那依旧闭着眼的人,懵懂开了口。
      “……明天我去给你采一瓶新的来。”
      “什么?”
      “我是说,那种小□□,雨后山里会有很多。”

      他走到自己的床铺上,脱掉鞋子,躺下来,静静看着天花板,一瞬间,近乎有堕入另一个时空的倒错感。
      “一起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雨夜里。
      “……好。”

      缓慢吁出一口气,他舒展四肢,把被子拉到胸口,轻轻闭上眼。
      阖眼前,视网膜里留下最后影像,是那点如豆的烛火,将他和剑子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光影斑驳,静谧如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