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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流光夜雪 ...

  •   长明灯静默地燃烧,浸了上等鲛油的灯心寸寸烬灭,留下缥淡的香味。男子含笑的脸在光影中时明时暗,若姬黛兰此刻起迭不宁的心绪。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父王更寄情于政务之外,堂堂的鄱阳藩地只能她一人操持!饶是她自小周旋于各色的政治阴谋中,即使被称有巾帼让须眉的心智胆魄,她仍只是纤弱风柳的女儿身。家事、国事太重,又如何是她区区孱弱的肩能担负的起?别人总看不到那灼灼政绩,反到对身为女子的她轻视不屑,或者就是对她美丽的面孔产生下作的渴望,他们总是忽略了她脆弱身躯中那颗寂寞荒芜、需要给予关爱的心…他释然又自信的一笑,带有让人心安的力量,在瞬间,平静了她慌乱的情绪,安抚了那不曾这般温暖的心。或许该懊恼,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一个陌生男子开裂了花朵。
      认命似地流转目光,埋下螓首,手捂着那烫得吓人的脸,姬黛兰淡笑着自嘲——被称为夜叉蛇蝎的自己,也会有手足无措、矜持竟失地露出小女人娇怯的神态的一天。
      突地,“咔”的一声脆响惊动了兀自沉思的姬黛兰,抬首见身边人,男子眼神阴冷而狂暴,骨节暴突的十指捏握着有了裂纹的折扇。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因为与男子上一刻春风和煦般的笑脸截然相反的冷刹杀气。肺里的空气若冻结成了冰坨,姬黛兰颇为担心地看了眼他视线尽头的店主。
      但毫无察觉的后者却还迎着众人如虎似豹的贪婪眼神,悠然地立在一幅要两人才能展开的百步长短的画卷前,手捧着一支青葱带白的玉笛徐徐地说道:“各位,这便是同时展出两件珍品,流光夜雪——”故意拖长尾音,不意外地听见众人齐整的咽口水声。
      “流光笛?那就是青花白翎玉?”姬黛兰也讶道,运足目力地望向店主手里。
      比玛瑙绿更鲜灵,就如一片丝绦一样的澄碧湖面被造物主凝郁浓缩而成,熠熠的闪着光的笛子朴素大方,就像一节刚采撷下来的翠绿欲滴的嫩竹。蒲公英花朵般纤柔细小的白色斑点疏密不均地铺陈在幽幽的绿里,像初春时节的柳絮点缀在绿得若水墨画一样渲染开来的抽了穗的早柳中,又好似山野梯田里绿叶庇护下娇羞躲藏的白茉莉。白得一点不突兀,如此随性自然,恰似鸟穿林而过,轻飘飘落下几枚羽翎在密叶枝杈,雪因风而起旋降在滨江水草之地,斑斑点点 ,芦花洒满地。
      再看那与之并称的《京都夜雪图》,亦是叹为观止。
      瓦甍街坊、栈道石桥,跃于纸上。条条迂回曲折的水沟河道若刺绣时繁杂的针脚走线一样,圈来饶去,将岸边风格迥异却融洽和谐的屋舍连络成不规正整的一片又一片。全用褚黄颜料精细勾勒的建筑群映衬着背景中灰蒙蒙的天色,显得无数高高翘起的屋脊瓦角似要变作齐齐振翅的白鹭沙鸥。几点寒鸦或是惊飞在这样的廖然暮色中,或是相互争栖在叶落枝枯的各种林木上。草木凋零,人也畏寒似的居缩在宅院里,整座城孑然萧瑟,行人匆匆路人呆呆。
      “你瞧仔细!那窗阁雕花,那钟楼吊鼓…就连画中的街面上的店铺招牌和大户宅院朱门上的墨宝题字都能看清,当真栩栩如生!光不说那人物型色是精雕细琢,就仅仅那没有失掉空灵却复杂的用笔,就令人不得不叹。角隅成景,居然处处都能透出饱经沧桑的意境!好一个夜雪图……等等,夜雪图?雪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激动得聒噪起来的姬黛兰突然一把抓住身边人大声询问。这一叫可好,就像平静的水面忽然至进一块石子,顿时沸反盈天,激起千层浪。
      姬乾看了看她染了鲜红蔻丹的尖尖的指甲,啧了啧嘴:怪不得那么痛!他不明显地抽回手,缓缓伸手过来捏揉刚刚被抓过的胳膊。
      姬黛兰整张脸就如瞬间点亮的红灯笼,她缩紧修长的手指,赧然地别过脸去。但姬乾也没多在意,微微一笑,转视因为姬黛兰一语而造成的喧阗局面。
      “雪乃超脱、高洁之物,画此画的人定是认为没有一种画法能作出雪之精髓,就没有动笔。”显然有人读了一点诗书就开始卖弄。
      “哪来的狗屁不通的道理,我看啊,是那画家根本是不打算画。你想,雪本来就没颜色,画纸也没颜色,这就行了,还画什么……”
      为何无雪?幡然醒悟过来的众人大谈特谈,每一人都觉得自己所想有理,又没人能证明对方的猜测有误,楼内越来越闹腾。
      “各位——咳”因大声喊叫而涨红了脸的店主难受地咳嗽了起来。“这、这…咳,这夜雪景一谜,咳咳——自、自然是在夜字一上了。”
      “什么意思?”姬黛兰不由接口问道。
      “等一下就知道了。先闭上眼睛,不然会不适应。”却是姬乾拧过脸来回话。“不适应什么?”虽是万分疑惑,姬黛兰还是下意识地乖乖闭上了眼。不一会,先是耳边传来不安地哄闹,“怎么灭了灯!”“我完全看不清了!”接着是那如春风潜入夜晚的低低音调。“可以睁开眼了。”
      好亮!姬黛兰对眼前的灼亮还未来得及感叹一番,立刻就被更加震撼的事冲击了心脏。
      好美!似乎尘间所有的光亮和美丽都集中在了一起。是雪非雪,它比雪更白上三分,更朦胧皎洁。云连居此刻灯火全熄,但却没有一处黑暗能侵蚀的地方。只因那画卷上灿如星光的百亮,像银河侵倒了星辰和河水入画一样,那不知为何物的颜料轻轻洒盖在整张画纸上,如丝纱遮罩,画中的事物都被静籁的白雪粉饰,银装素裹,美幻像处在云际。
      这是何物?心中震惊,姬黛兰不能言语地盯着姬乾。
      “可听过鲛人泣泪成珠的故事?南海鲛人会为所见至情至痛之事而流泪,她们流下的泪水化为无比珍贵的珍珠,若在夜间观赏,其光芒可以盖过满月的光辉。”似看穿她的疑惑,姬乾娓娓道来。
      “这么说,此画的人是用了鲛泪颜料,画出了这只能在黑暗中才能显现出来的‘夜雪’?”
      而他叫自己闭眼,是怕自己会对突然降临的黑暗不适?那一刻,姬黛兰静静凝视他满目的柔情,虔诚得如同望月的嫦娥。纵然万般事物,她的眼中的他,也是绚丽无比的北斗。多年之后,她回想,依然记得他从灵魂里渗漏出来的遥远飘渺、高洁无暇。
      像雪一样干净美好的一个人。
      “雪总会落在地上啊。”未己,似听见他悠远地毫不真切地叹息。
      雪其实很脏的。姬乾目光空洞,眼神似脱缰的野马一样飘飞不定。画的光芒很刺眼,似乎那玉一样的人。自己能不能跟在他的身后?
      他是玉一样的无暇的人。而我,脏死了。
      双瞳似找到焦距,姬乾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背。很白,很白,惨白地透着血管的青乌。一阵恶心从吼口泛滥到舌间,他闭上眼,飞快地咬紧牙。
      都过去了。都死了。没事了。眼畔总会在这时回响起他那充满魅惑地安慰。冰凉的左手覆上同样冰凉的右手,似乎回到那年那时,那只温暖的手握住自己,紧紧地,带着自己步出黑暗。
      光想一想,心都又会暖和起来。暻,我的暻,即使我是不够资格让你多停驻片刻,但能让我在可以触碰到你的地方,偷偷攫取一点光明就好。
      轻轻地睁开眼,看着那支脆绿的笛子,姬乾笑问:“店主,你可知道,为何‘流光笛’要与‘夜雪图’并称?”

      一句话,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起身,摆动的衣角似在光洁的地面迤俪出一朵破碎的花。不停顿,不斜视,楼中寂静,微闻行走时衣褶磨擦和环佩碰撞的声音,他直直地迈向店主,身资若欺雪吐蕊的梅花一样销然独立。
      忘了阻止,没有拒绝,店主只看他一笑,白齿红唇,就如水边盛开的清纯莲花,竟痴痴地任由他取走了手中贵重无比的青花白翎玉。
      他空灵地立于画卷前,侧影柔和,像团雾气。伸出手,置玉笛于那片朦胧月银的光芒中,那白亮似成了氤氲的水气,慢慢渗进青色的玉。一会儿,白光渐消,绿光渐涨,就像流水瀑布倾泻而出,沄沄的光幕取代白辉笼罩了楼间人物。
      那画中景,皆在瞬间化成一片艳丽的红。红的墙,红的瓦,红的乌衣巷,红的状元坊。门楣上是突然出现的红纸对联,房檐廊菀间是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窗幕下投映出烛光红影,勾栏中牵绕的是红浪翻滚的绸带帘褂。何处不是红?祈福的红线和红纸剪的小像密密挂满城内老树,而城中随处可见穿红棉袄的总角少年和披小花甲的孩童们捧一个布头娃娃,相互嬉闹争抢着几颗红蛋福橘。而先前似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此可笼罩在一片红色的喜气中,好像归心似箭的游子和出门访亲的异乡客;或停靠堤岸,或逍遥河道心的小浆大楫也将自家的蓬户涂成冬日喜气的红,他们高插一面象征运气和风顺的锦旗,将节节爆竹甩向天空……
      “这、这画的元宵夜景……”店主总看出了名堂,他一拍脑门,眼睛久久留连在画卷中。“妙啊,甚妙!居然要在青花白翎玉的映照下才显出本尊!”眼珠瞟到角落处,忽见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显德十一年,白相馈凉王乾流光夜雪。
      心扑通狂跳一下,店主幽幽地抬眼望眼前男子。连那个人都不清楚流光笛与夜雪图的关联,他何以知道?背脊一阵发冷,店主试探地低唤了声,“凉王?”
      男子转够头来瞧着他,眉眼间的笑意仍是恬静如珠辉,“唤本王有何事?”姬乾的声音淡淡的,却格外的响亮,颇有狠辣之意。
      店主猛听他言,如受重创,双手一抖,整个人委顿在地。
      心中俱震,手脚却提不起一丝力,店主惊慌中想向四周下属寻助,却见众人都精神萎靡,像吸了麻药一样呆瘫在坐椅上。百步之遥的下属们虽还勉强挺着身子,脚下却哆嗦得厉害。脑中有些明了,店主强做镇定地问道:“你、下、了、药。”
      掂量着不离手的折扇,呼吸着鼻尖下牵出一缕香气,姬乾平平呵斥:“大胆,居然把本王称作‘你’,陈申替本王掌他二十个耳光。”
      “是!”铿锵有力地答道,从店主一众得力下属中快步走出一人。“得罪了,老板。”
      店主狠狠瞪着眼前人,脸色白了又青,“呸!原来是你叛变……啊”
      那人手起掌落,先打得店主面上红腾腾地一个五指掌印,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你可错怪我。下属进连云居,就是为下属真正的主子办事,哪里谈的是叛变?”话才说完,又一狠狠的耳瓜子落下。
      姬乾长身而立,眼睛渐渐从店主身上转开,“扫了各位的兴,小王这儿赔罪了。”说是赔罪,凉王却一动不动,只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睥睨着楼内的各位客商。诸人在他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注视下,若芒刺在背,都连忙把脖子缩紧。目光环扫了一圈,姬乾抬手一指,对着那几位对他露出猥亵目光的老男人张开嘴,“把他们的眼珠给本王挖出来!”
      姬黛兰闻言一惊,这才从瞬息变化的事态中回过神来。她举目向那几人看去,原还有些精神的几个老男人此刻吓得惨无人色,涕泗横流地哭嚎乞求。但明显是凉王派来暗中混入连云居的下人却毫无怜悯之态,他们扑上去,先是一顿要命地拳脚伺候,再慢慢地拧着那胳膊腿脚取出偷藏在胸口的刀具。
      “等、等一下!”巨骇之中,姬黛兰赶忙出声制止。“这太残忍了!你虽是凉王,但也不能动私刑。”迎面站起来,姬黛兰纤弱的身型却透出倔强的坚强。
      话有些尖锐,男子默然相对。他露珠一样水凛凛的眼,浮出凌厉的机锋。
      刘永愣了愣,小声唤道“王爷。”
      王爷?是了,他便是那凉王?父王说,凉王手段毒辣,武相心机深沉,而世人都道,凉武合奸,乃世俗所不容。
      凉王武相。提凉王,少不了提武相;提武相,必想起凉王。
      可那个笑容美得像春花的男子,狠又狠得到哪去?此可他眼中显露的杀机,就若击碎钟罄的磐石,摇笙一波温柔的池水。怎会?那般细雨柔情怎会来去如梦,那番轻风言语不是只会对一人而已!
      再抬首,风翻起衣角如凤翅展开,不远处紫红长袍的高贵颜色更显得身资清逸。姬黛兰的心再度矍然耸动,格外醒目,那人复而绚开的粲然笑容,空气里仿佛飘出清雅花香,原来可以人可以这样妖娆。
      “子玉。”姬乾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畅然的声音高唤。
      姬黛兰回转身去。大堂入口已洞开,一群雄壮的汉子一字排开在那里。书生打扮的白衣男子闲适地站立在那里,目光澄澈如蓝天秋水,不含一点杂质,那一抹欣然的笑意似初日般净朗灿烂。她没见过男子能成这等摸样,整个人像烧瓷般白皙无暇,剑眉一点点倨傲、一点点柔情,几乎过腰的微卷长发披散,似有不真切的存在感。
      “子玉。”姬乾快步走来,脚上就像长着蜻蜓的翅膀,轻盈得似没有沾到地。姬黛兰只觉身边一片流岚掠过,再凝神时,凉王已紧挨着那书生站立,
      “你,就是白子玉?”舌尖酸涩,若青柠入口,姬黛兰沉声问。
      “武相见过慧明郡主。”白子玉随意地颔首。眼前一袭天水碧裙衫的女子闻言栗栗做颤,守住凉王身影的明亮的双眼满是怨怼。白子玉微微一愣,唇边旋即扬上一丝算计的冷笑。
      姬黛兰看着姬乾,姬乾看着白子玉,就这么,三人沉默了着,似各怀心事。
      “你…你当真和白相是那种关系?”强忍着心中失魂落魄的悸动,姬黛兰鼓足十二分勇气问。
      “哪种关系?”姬乾没由来地被她一问,完全搞不清意思,他呆愣的表情甜蜜而纯净,像极了初谙情事的少年。女子的脸微微抬起,迎着烛光和冬日的风带起安静的笑,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美丽的双眸,轻缓却但淡定地说:“是不是也无所谓。既然是我姬黛兰喜欢的人,我一定不会错过。”转眼坚韧地望一望白子玉,她认真的表情动人心魄。
      看见她透亮的眼神带着温韧望向自己,白子玉颇欣赏地笑起来。而姬乾被她又慎又怨的一句轰得头脑里炸开了数朵花,呆呆地任她往手里塞了东西离去。
      半晌,听得一声浅笑,抬头看去,白子玉一脸的若有所思。“子、子玉,我不知道她……”姬乾带着三分恍惚七分无辜,苦笑起来。白子玉对他如同向亲近人撒娇一般的苦笑视若无睹,意味深长地叹一句,“她可是鄱阳藩地的慧明郡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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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蜀僧濬弹琴》 李白
      蜀僧把绿绮,西下峨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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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鲛油、鲛纱、鲛泪《山海经•鲛人志》
      绿绮,古代名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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