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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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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昼短,黄昏时分,夜色已然笼罩。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因为没有风,构不成迤逦回旋,像清明过后的桐花,静静地落了满地。
我抱着丫头站在雪中,丫头穿着新袄子,又暖又软得像是糯米团。
雪遥哥哥。
丫头轻轻扯了扯我的头纱。
我躬身,道,多谢这位公子,这玉正是小妹的佩玉,如能奉还,在下自当感激不尽。
车中人顿了一会儿,方缓缓地说,天色向晚,风雪见烈,公子不妨上车一叙。
见我仍没有回话,那清秀小童也道,公子家住何处?我家主子也好送小小姐和公子回家。
刚才寻玉用了太长时间,没想到雪下得更大了,因着没带伞,丫头的虎头帽再湿不得。更兼天色也混沌不堪,丫头又怕走夜路。
这话也说得够味儿。将丫头置前,正好提醒我落了把柄。
白首谷雪遥居。如此,便有劳了。
话毕,我不再多说,一旁的小厮掀了厚重的帘幕。我侧头一看,却是羽人。离开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很多。
我抱着丫头躬身进了马车。
车厢里宽敞温暖,地面平铺一层羊毛毯,中央一盆火炉燃着上好的炭木,火光柔和。两面坐处铺以水亮的玄狐狐裘,前方一处却是铺了重重白虎皮的金丝楠木罗汉床,床上的小几还放着一把宝石点缀的精铁匕首。
也不难想到,那金丝的红绳是如何断了的了。
那人坐在罗汉床上,慵懒地倚着金丝团花的绸垫,修长白皙的手里把玩着红玉,斜了一双琉璃美目,望向我。
我姓薄,单字夕。不知公子贵姓?
有劳公子,在下名唤雪遥。
远离城门后,山路不好走,再加上积雪打滑,马车有些颠簸。不过幸而有厚实的毛毯和皮毛垫着,不然定然有的遭殃。
要说舟车受罪,倒让我想起以前的骑马。
十岁时,师公教我骑马。师公骑得好,却往往会放缓几步,在一旁指点我。一天下来,我蹭得大腿内侧红肿,烛光一照,透亮。再轻轻一摸,不免挤出几滴珍贵的男儿泪。师公虽不会说什么,但会带来他亲手制的药膏。浅红色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我之前见过师公研药的光景。师公握着药杵,一圈一圈细致地在研钵里转动。淡红色的药糊衬得手愈发白皙修长。不急不躁,即便如此枯燥甚至粗浅的事情,他也能做出十分的调琴似的优雅。
再后来,则是我教薄夕骑马。同样是十岁的年纪,他倔得厉害。两条细细的小腿儿肿了一圈,硬是生生撑着,什么话也不说,说什么也不停课。当我像当年师公一样,制了消肿清凉的药膏给他送去,小孩还拧着秀气的眉头,把小脑袋偏向一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转眼近三十年过去了,当年教我骑马的人早已不知何处。
而我教授马术的人……
苏儿,开春了我便教你骑马,如何
丫头被马车颠得晕乎乎的,在我怀里打瞌睡流口水,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得我的话。
刚刚礼仪性地归还了红玉后,那人并没有再说什么。听见我的话,却似乎抬眼看了我。只是这一眼就像蜻蜓点水,不着波痕。
入谷的时候,我掀了帘子出来指路。入夜的风雪灌了进来,头纱被吹得贴在脸上,雪片粘着白纱,化成了水珠,把寒意留下。
马车在我的雪遥居和赵霁菱的小茅庐前停下。我抱着丫头下了车。雪遥居内火光温暖,赵霁菱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捏着嗓子,道。
哟,这是遇了善人还是惹了仇家?
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那人下了车,倒是先开了口,悠悠道,说来话长,风雪之夜,不知主人可愿收留一宿?
漫天的雪花依势了北风,飞舞肆虐,传来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如蒙不弃。我说。
听到风声不对劲就六亲不认拔腿跑路,说的就是赵霁菱。
手工打造的八仙桌上,留下我和那人捧着热枸杞茶面对面干坐,赵霁菱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袅袅娜娜地携了羽人到柴房,说是热菜去了。
我已经拆了面纱,一头白发松松放下。可以感觉得到,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白发上。看得我一身不自在。
随着丫头一声绵长的哈欠,沉寂被打破。
叔叔好漂亮啊。丫头坐在我们中间,眯着眼,如是说。
我一口刚咽到喉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比雪遥哥哥还漂亮。
余光里,那人的嘴角似乎翘了一下。
何谓儿大不中用,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一顿饭下来,我动了几个菜便停了筷,赵霁菱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见机寻个借口离了席,顺带牵了趴在桌上眼皮开始打架的丫头。
哄了丫头上床后,我又对着羽人和那个名叫相思的小童,交代了一番烧水之类的事情,安顿好客房。方一身疲惫地回到房中,简单洗漱一番,上了床。
这一夜注定无眠。
我睁着眼,看着架子床的床顶,一直到午夜。
听到屋里的动静渐渐平息,就像是散开四肢,缓缓沉入了昏暗的深渊,耳边唯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终是起身,披了件兔毛的外衣,悄悄地从后门踱了出去,漫无目的地走在草药园子里。
雪已经小了很多,漫不经心地落着。天色昏沉,只有积雪在发亮。
园子里种植的多是赵霁菱的心肝宝贝。这些娇嫩的名贵草药在风雪的淫威之下,显露出几分萎靡疲态。还有两株枣树、一棵柿子树和一方大菜地。都是赵霁菱的口粮。树秃得差不多了,仰着脖子积着雪,就剩下菜地里的白菜青菜,贴着冻硬的地皮,水汪汪地立着。
我在靠近篱笆的地方种了几株白牡丹,如今也不堪严寒,已经谢尽。这里没有雪玉牡丹的品种,普通的白牡丹自然不能长青。枝桠光秃秃的,颤巍巍地含着些积雪。
往常的石子小径盖满了洁净的积雪。明日丫头大概又要闹着做雪人了。
我慢慢地走着,一步一个脚印,足有三指深。忽然想起薄夕很小时候的事情。
约莫是那场浩劫之后的第一年。那时他已经被我除了记忆,粉琢玉砌的小脸上终于有了孩童的稚气。
就在下雪那会儿,似乎是他闹了别扭,嘟着个小嘴,恨恨地窝在被子里,包得跟个小花卷似的。我好容易哄着将他从被窝里挖出,拍着抱着摇着,带他来到了当时暂居的庭院里。
一个一人高的巨大雪人就呆呆地立在那儿。
我指着那庞然大物,指着它被刻意堆凸的夸张长嘴,说,我们家薄夕的嘴怎么跟这小孩长这么像呢?
当时,小孩儿忍不住停了嘟嘴,大笑了出来。
那样能够肆无忌惮地大笑的日子,到底去了哪里?
仅仅是从六年前开始?
还是在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里,在不经意间流失了?
等到能够回首时,才发现,那样的日子,已然远去。
我已经只能敛去所有的表情,像个奴才一样,伏着卑微的身子,叫危危极座上的那人,主子。
在空旷华美的华宸殿中,回声绕梁。如同余光横照中,盘旋不散的点点鸦迹。
我仰首望向漆黑无际的夜空,从虚空里高高飘落下来的雪花,纷纷繁繁,落在眉间,擦过睫毛。又有的落在我的发际,融成一色。
刚刚从屋里带来的温暖,已经沙漏般耗尽,在黑夜里站着,寒意渐深。
我终是受不住,拂拍去衣上雪花,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跺了跺脚,又将衣襟拢了拢。
在园子里的柿子树下,我堆起了雪人。
完成后,手已经冻得通红,双手相握时只有一些麻木的疼痛。我退后一步,静静地望着我堆起的雪人。
没有功力,没有气力。我现在只能堆起半人高了。
岁月在我的骨骼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像是龟裂,轻轻一敲,破碎就蔓延了全身。
我的年轻,我的激情,我的生命。
是不是已经像沙一样,纵使没有穿过指间的缝隙漏下,也已经在日日夜夜的轮回中,被风吹散不见了呢?
鼻尖冻得冰凉,鼻腔内涌起一阵尖利的酸痛。
我伸出手,用手指在眼前雪人的脸上,反反复复,勾画着微笑的嘴角。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盛开在记忆里毫无顾虑的笑。
如若一切回到记忆的起点……
听着料想中名贵衣料的窸窣作响,我微微闭上眼,眼皮的余热温暖了眼球,又迅速睁开,风带来了刺骨的寒冷。
即使没有了内力成全的精准耳力,我仍然能感觉到,他一直就在身后。
我缓缓起身,转向那人。
原本应当是紧张地深吸起一口气,在看到他的那一眼,却是像记忆里的每一次回眸一样,瞬间松懈地解脱了。
薄夕已经站在雪中很久了,和我一样久。他的肩上落满了雪。
他的轮廓天生为月光而生。精美得不需要任何打磨。
此时没有月,幽暗的雪色里,他的美貌柔和了许多。洗净了浮华艳丽,收敛了雍容凛厉,像是用淡墨细细勾勒而出的,又像是一块深渊里的沉璧。待着人,浅浅地酌,细细地品。
纵使多么相似的惊人美貌,但我已不会再认错。
那一池寒潭,天地之间,唯有我的倒影。
他的目光注视着我。静静地,认真地。
就像三年前的月光。落满了我的天地。
一阵风吹过,颤巍巍的柿子树上,稀疏的积雪从枝桠松松洒落,像一朵朵唐突的白色山茶。雪水沾湿了我颈边的兔毛。
薄夕走上前来,猫一样优雅的步伐。将我禁锢在他和树干之间。
靠得太近,彼此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缠绵得像南风里的轻烟。
他缓缓地伸出手。我没有躲开,任凭那白皙剔透的手指伸过来,有些颤抖地梳掠着我的一绺白发。
薄夕打量着那不夹杂色的纯白头发。
怎么会?
太久的沉寂后,有些干涩低沉的询问声在我的耳畔响起。像一片落在湖面的柳絮,留下悠长缠绵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如同他看着我。
牡丹令对不对?
他说着,将那绺白发凑近唇边,轻柔而私密地亲吻,又像情人般地俯贴在我的耳边,气息绒绒的像三月的阳光,说,宫隐,你知道么?六岁之前的记忆恢复了。
薄夕俯下身环住我,头贴着我的头,轻轻地磨着,蹭着,说,宫隐,我把和景欠你的全部都还给你,好不好?
宫隐,我把这六年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
宫隐,不要再面无表情地叫我主子,像从前一样,叫我夕儿,好不好?
宫隐,不要再把自己压得这么累,好不好?
我看了心疼。
宫隐,把你的全部都放心地交给我,好不好?
我此生,定不负你。
薄夕侧过脸,亲吻着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絮语。
我听着他渐渐哽咽的声音,脸上的泪痕蜿蜒成河。
许久许久。沉默像是一朵静静绽放的牡丹。
好。
我笑着回抱他,搂住他的脖颈。
岁月是一叶破败不堪的小舟,而我有幸,在被激流颠覆之前,在纯白牡丹绽放的季节里,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