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厨录》墨三容

8、【八】

　　乳白色的鱼汤里，寸长的鱼段咕嘟咕嘟欢快地翻着身，仿佛大梦初醒愉悦无比。
　　看时间差不多了，李若谙迅速地一勺一勺装出鱼汤，往上面撒上新切好的细碎的葱花，白汤绿叶甚是诱人。
　　墨弦闻着味道蹦了过来，手里握着早早准备好的小黄梨木勺，趁李若谙不注意，便往汤碗里伸去，眉开眼笑地装了一勺出来在嘴边猴急地吹着。
　　李若谙气结，却也无奈，只能一遍遍叮嘱着：“小心烫！急什么呢，今天不会有人和你抢了。”
　　墨弦吹汤的动作一滞，条件反射地望向门口，又赶紧回神吹汤。这是他和姑姑在望海崖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明天一早启程去往京都，可是他竟然期待那个又馋又可恶的大师兄来看看自己和姑姑么？怎么可能呢！
　　李若谙溺宠地摸了摸墨弦的头，笑着说：“也不奇怪，你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后来……所以除了姑姑，只有大师兄陪你玩了两年，舍不得是应该的。”
　　墨弦已经喝了一勺汤下去，鱼鲜配着葱香让他回味了好一会，才小声道：“不是舍不得……只是……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也是一样的。”
　　“不会的。”李若谙嘴角微翘，带起自信而欢快的笑。她也不解释什么，低头搅了搅鱼汤，让葱花融得更密切些，便自然地推到墨弦身前。
　　然而，墨弦眼巴巴地看了看汤，一面咽口水一面艰难地劝起李若谙来：“姑姑喝点鱼汤没有关系吧，这也不是很荤腥的东西……这两年，你没有以前气色好了。”
　　李若谙的笑一下凝固住了，她看墨弦满脸都是你不喝我就不喝却又一脸渴望的纠结神情，只好拿过木勺舀了一小勺，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淡淡道：“唔，味道还差一些，毕竟是海滨，他们送来的河鱼总归不太新鲜了。”
　　墨弦更加开心了，大口大口喝起汤来，李若谙保持着淡然笑容看着他，时而喝上一勺，显得欢喜得狠。于是墨弦越发高兴了，一时屋子里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喝汤声，间或夹着响亮悠长的“咕——嘟——”声，害得李若谙频频轻拍他后背，生怕他呛着了。
　　一直等墨弦喝完抱着碗去厨房清洗，李若谙淡然的神色才瞬间变了，脸色灰白地冲出屋子，靠在院子一角扶着篱笆猛烈地吐起来。吐出的只是一些清水，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她不想墨弦太担心——气色好不好与吃不吃荤腥并无关系，可这两件事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发生的，她不想墨弦提起的那个原因。
　　篱笆墙外，提着食盒的顾尘光呆呆看着蹲在地上呕吐的李若谙，心里没来由一疼。这个女子一贯高傲坚强地活在人们眼前，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弱女子么？
　　他垂首看了看手中的食盒，一直没有打开过，觉得自己无颜消受想拿来退掉，可是现在……如果自己变强了就可以保护他们，如果这就是她的心愿，何乐而不为？顾尘光又抬起头来，眉间郁结顿减，默默冲那个蹲在地上的瘦弱女子做了一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其实如果他往前多走两步，走进小院仔细看看，便能注意到李若谙的不对劲。李若谙虽然只吐出了一些清水，周身却笼罩起一层青白色泛着寒气的薄雾，若隐若现将她整个人衬得异常妖冶。
　　吐了一会，李若谙终于缓过气来，她抬手屈指结莲花手印，用力摁在眉间，口中反复默诵着大清心咒，将心头翻涌的戾气强压下去。这时，李若谙才摇晃着站起身子，仰头看看天色。
　　在望海崖住了两年多，这里一直天朗气清海波不惊，竟未见过乌云罩顶翻云覆雨的阴霾天气。说起这点倒真真可笑，黄泉阁人不好好研究正经修行事，于这些旁门左道的细枝末节倒是做得滴水不漏，竟是硬生生隔绝了外界联系，造出了自己独有的一片天地。可惜，不过痴人一场痴梦，身在虚妄境，修什么天成大道呢。
　　然而，作为最逆天存在的自己，隐居于此，果真合适不过了——只是，不！甘！心！
　　李若谙冷笑一声，五指大张向天空中虚化地一抓一拨，仿佛一只遮天神掌骤然使力，无声而迅速地撕开了那层罩在整片海滨之上的伪装，露出一大片阴沉沉雾霭连绵的阴雨天色来。
　　黄泉阁内四海昇平，鸟语花香。黄泉阁外有风飒飒，冰凉刺骨；有雨飘摇，不尽淋漓。她曾一身疲倦自风雨中避入，她也将冲破风雨重现人间。
　　而这一刻，远在京都的罗意、惊鸿院里正奋笔疾书的吴铭、龙虎山上守炉炼丹的司马淮之、白鸟寺中刚刚禅定的色空——如今修仙道上最顶尖的四个角色，都不约而同放下手中事物，失神地抬头看天……
　　细碎的脚步声落在身后，墨弦伸出小手颤巍巍拽住李若谙的衣角，担忧地看看她，又看看天色：“姑姑……崖下的掌门爷爷会不会气得骂娘呢？”
　　“唔……是该骂。”李若谙低头揉了揉墨弦的脑袋，丝毫不在意，“不过我们这就回京都了，骂得再大声，我也听不见。”
　　墨弦咯咯一笑，一缩脖子躲过李若谙的魔爪，蹦蹦跳跳回屋收拾行李去。唉，姑姑到底是偷懒的性子，这两年多来，硬是把他一个男孩子给培养成家务能手，干起活来不输给大户人家的正牌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