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昭》某贝

3、 第二章

　　俞府。俞家王夫人正在指挥管家检查俞婉清和俞雅胜的房间是否布置得当。王氏是一位极为爽利的大家闺秀，是三品执事官王广进的嫡女。未出阁时，王夫人的母亲身体欠佳，刚及笄的王夫人把府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迎来送往毫无差错。王广进疼爱女儿，特意为她挑选了朝中并无根基的新科进士从八品主事俞洪恩为夫。王夫人自进府以来，俞老夫人只是吃斋念佛，给了王夫人全部管家权力。俞洪恩很信任自己这个夫人。虽不能免俗纳了两房小妾，但对王夫人敬重有加，庶子庶女也远不及嫡子嫡女亲近。俞洪恩凭借岳父势力，直上青云，为官不到二十年，已然是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了。

　　早有人一路小跑回来禀告夫人已经接到姐弟二人。听得并没有接到表小姐林株昭，王夫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她倒知趣。”

　　王夫人从来不喜欢林株昭。她永远记得多年前在自己未出阁时，林株昭的母亲周氏在每个宴会上仪态万方，抢走自己的风头。当年宁家挑选媳妇，王家本中意清贵不担实事的宁家，派人去探听口风，没想到宁家老夫人表明心中早已定了周家的姑娘，择日下聘。王广进气得摔了茶杯。王小姐一拾衣角缓步而入，坚定道：“宁家本就是只有名声并无实权的人家，竟然愿意和同样的周家联姻。这样毫无政治远见的家庭，女儿不想嫁。还请父亲另给女儿择一佳偶。”没想到婚后由于夫君的缘故，竟要经常与宁家应酬。偶尔几次见面，见到周氏风采不改，秀丽绝俗，心中更添妒忌。宁中和早年迎娶周氏时立誓除非周氏十年内无所出否则绝不纳妾，对比俞洪恩不到五年纳了两房，夜里咬碎了多少条手帕。只是她面上全然不露。后来宁家遭难，俞洪恩从宁家灵堂领回了株昭和惜诵，王氏见当时只有五岁的株昭虽衣装狼狈，但脸上露出的倔强神情，和眉宇间尚未长成的□□端丽与当年的周氏一模一样，差点不能维持脸上怜惜温和的表情。她辩称家里已有自己所出一男一女，还有侧室所出三女，如果收养宁家姐弟不能教养得过来。俞洪恩无奈，他的仕途还要依仗岳父大人。据理力争下王氏同意收养刚出生的宁惜诵，而株昭则过继给了另外一位宁中和的故交林朝宗。自此株昭改姓林，而惜诵姓了俞。

　　夫人对于表小姐的不喜欢心腹下人皆知。所以当在家宴后饮茶闲聊时王夫人假意责怪俞婉清未拦住表小姐下船时那些仆役都在肚中暗笑。俞婉清施了一礼，娓娓道来，“母亲对表妹的情谊，表妹一定会心领。可表妹姓林，是林家的女儿，怎么也不能拦着她先回林家。这是表妹知礼之处。”王夫人把头微微一点，道：“女儿说的有理。全安，你去把我前几日特意给表小姐缝制的冬衣找出来，再包上一套时新的头面首饰，明儿给林府送去。”眼光瞥见俞洪恩不住的点头，又扫眼垂首站在下面畏畏缩缩的三个庶生女儿，心里冷笑不止。周兰芷，看谁笑到最后！

　　宴席已散，俞洪恩把自己的大儿子叫到书房，嘱咐道：“雅歌，你母亲说替株昭收拾了几件冬衣首饰，改日叫人送去。你明日就跟着下人过去，我叫清客拟个拜帖，你递个正式帖子去求见林大人，说你母亲邀请株昭来府里小住几日，不拘什么时间过府。”俞雅歌心中狂喜，表面竭力不露。他没有想到为何父亲要坚持递拜帖邀请林株昭，只是暗暗盘算着，如果自己提出要和林家结亲，母亲是肯定不准的，可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乐见其成。

　　林府内，林家主妇崔夫人张罗了一桌饭菜，她亲生的一对儿女林红绡和林达之坐在母亲旁边，两名侍妾站在下手，等着刚回府的名义上的林家嫡女林株昭换洗完毕一起用饭。

　　林家很是奇特，府内只有二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所谓的正房只有非林朝宗所出的林株昭一个人。林朝宗这么安排完全是为了林株昭。十年前他娶有一位正室和一位侧室，侧室就是崔夫人。正室无所出，在林株昭到林家不久就没了。林朝宗本应扶正崔夫人，但考虑到如果这样做，那林株昭就是名义上侧室扶正的嫡女，有些埋没了她。况且每当林朝宗想起林株昭的生母周兰芷时，暗暗觉得如果林株昭不管认谁为母，简直也埋没了周兰芷。为得这件事情林红绡和林达之心里很不痛快，崔夫人劝慰过自己的儿女很多次。虽然心里对于自己的儿女成为庶子女有些不爽，可是想起当年自己随老爷过宁府看见的周氏清尘脱俗，与宁老爷的珠联璧合，也不得不承认做她女儿的母亲实在不够格。随着林株昭的年龄增长，崔夫人越来越多的在这个女儿身上看到周氏的风采。比起其母来，林株昭少了分玫瑰的金娇玉贵，多了分松柏的坚韧不拔。

　　林株昭一身青色便衣来到正堂，行了个礼口称“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姐姐、弟弟”。二夫人站起来拉着林株昭称“大小姐”，林红绡和林达之也站起来还礼不迭，三夫人和四夫人更是不敢受礼。

　　待林朝宗来到正堂正式开席。林株昭一边回答二夫人问的一些诸如“峨眉山上冷不冷，这一路回来顺不顺利，俞家的两位公子小姐好不好相处”的无聊问题，一边挑着自己能下咽的菜动筷。二夫人生怕林朝宗觉得自己苛待林株昭，净挑选一些油腻贵重的肉类鱼类夹给她。这一路被俞家精致可口的饭菜养刁了胃，林株昭还真有些食不下咽。不过她仍然微笑着吃下盘子里所有东西。她的姐姐林红绡偶尔插话，询问俞婉清的长相做派，是不是如同都中传言的那样万里挑一，美貌无双。听林株昭略微形容了一下俞婉清穿的丝绸海蓝嵌珍珠八宝长裙在白日下精致闪耀，她看了眼身上穿的夹衣，不自觉的叹了口气。林朝宗倾听林株昭的每一句话，间或考问一下儿子的功课。三夫人和四夫人寻个空就恭维一下大小姐林株昭，以获得林朝宗的赞赏眼神。饭桌上虽然大家各怀心事，但看起来还是和谐无比的。

　　饭后仆人捧上白水来漱口，林朝宗回前厅书房，二夫人打发走了两位侍妾，然后拉着林株昭的手，亲热道：“大小姐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林株昭心里奇怪，也不说话，任凭她拉着。林红绡知道母亲要说到正事，在椅子上微微扭动着。林达之不知道母亲和姐姐是什么意思，只在旁边呆呆的观看。

　　二夫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迟疑了好久，道：“大小姐，前几天我听我母家说，皇上可能要选秀了。”二夫人母家是给王府帮闲的人，消息算是灵通。

　　林株昭仍不解其意，只是道：“夫人有什么和我客气的。”

　　在二夫人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林株昭总算明白，本朝天子决定明年春季，凡全国官员八品以上家有女儿年龄在十三岁到十八岁者，一定要至少送上一位入都选秀。林株昭和林红绡都在此范围内。规定是除非有特殊情况，嫡女必不可免，无嫡女才可让庶女入选。

　　二夫人拉过林红绡，道：“我知道大小姐论美貌，论文采，论家室，都比你姐姐要强了许多。但是我私心想着，皇上选秀从无定年，错过这一次红绡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如果大小姐不是那么想进宫搏前程的话，我倒想……让红绡试试。”

　　林株昭愕然。她本能道：“我自然不想。我父母去世的原因二夫人也知道，我怎会有进宫服侍皇上的想法？不知如何才能免选？”

　　二夫人和林红绡都松了口气，二夫人忙不迭道：“我晓得，我晓得。选秀的规矩很严，咱家在朝廷上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关系，可是俞大人就不同了。这件事情如果大小姐去求俞大人，一定能成。”

　　第二日中午，俞雅歌从衙门回俞府后立刻带着礼物和下人穿过都城中心来到林府门口。出了俞府，俞雅歌再也压抑不住兴奋的心情，打马驰骋，急得后面的下人连忙叫唤少爷。

　　林朝宗还未从衙门回来，俞雅歌暂时被迎进林朝宗的书房。俞雅歌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他左右环视林朝宗的会客书房，发现这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破旧。纱帘似乎还是上一次来时的那些，已经染尘。林朝宗的书桌上已有坑洼，却不曾补漆。窗外，已然秋末，小小池塘已经干涸，淤泥池底，残荷犹未拔净。俞雅歌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样的环境怎能让株昭舒适生活？

　　林株昭在内院已然听闻俞雅歌拜访的消息，她放下手中的笔，吩咐丫鬟找出自己旧时林家所赠的绸衣，却发现由于自己一年内长了身材，去年的衣衫已经小了。回都那几身常服还是从峨眉穿回来的，不适宜见客。林株昭蹙起了眉头，这可怎么办好。旁边的小丫鬟忽而说道：“对了，入冬前那次全家做新衣，夫人给大小姐做衣裳了！”拿来一看，是次于绸衣的面料，不过样子是都中时新的。二夫人在衣裳饮食上从来给林株昭准备的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好。林株昭换上新衣，戴上了二夫人新给打造的纯金头面，在角落处插上了母亲留下的纯银珍珠点簪。

　　过不多久林朝宗归府，让下人请林株昭去前厅会客。林株昭走在青石路上，觉得头上的首饰比在峨眉时拿的剑还要令人无措，手心沁出薄薄的汗。走到书房，定了定心，迈过门槛，对两人行礼。

　　低头时也听到了俞雅歌温和的声音，“表妹。”抬起头看，俞雅歌一身浅黄色长袍，腰束浅绿金丝带，一双清澈坦诚的眼睛望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样子刻入脑海。不禁有些害羞。

　　俞雅歌端详着一年不见的林株昭，看她穿着都中女子常穿的衣衫，戴的首饰也不甚出彩，但她身材修长，体态婀娜，深深地击中了他的心。他不自觉的说道：“表妹你又高了。”林株昭一笑，双颊微红。

　　交割礼物完毕，林朝宗看着眼前一对眼神都不敢相对的少年璧人，会心一笑，“好了，回去告诉你父亲谢谢他了。三日后我会派人送株昭上门拜访，她也可以小住几日。株昭，你随管家替我送俞家公子出门罢。”

　　从书房到门口不到五十步距离，两人却肩并肩走得十分缓慢，偶尔衣袖交互时，俞雅歌闻到林株昭袖口里微微的杜若气息，不禁笑道：“表妹也佩戴杜若的荷包？我以为只有男子才用呢。”

　　林株昭满脸绯红，道：“杜若是我生父最喜欢的香草，我戴有什么不可。这个也字又从何说起。”

　　俞雅歌轻轻道：“什么时候你给我缝一只杜若的荷包，那才叫我也贴身戴着呢。”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簌簌。林株昭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去，如水洗过的天空高远明净。心中被俞雅歌刚才的那句话撩得心绪烦乱。

　　荷包，荷包，定亲时最重要的就是那只女方给男方亲手缝制的荷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