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落花时候》叶夕青兮

2、第一章 三月暖城梨花絮

　　三月的西城，四下里弥漫着氤氲的初春暖阳，照得人好不惬意。
　　东边一隅，幽深巷口中，坐落着一座寂静的古宅。乍看不起眼，两扇漆黑的铜门已有些生锈，掉落在房檐下的大红灯笼也完全褪了色，边角处已有些破损。
　　推开铜门，内里却是别有一番天地。
　　宽敞明亮的四方别院，一眼望不见尽头。水榭亭台，褚壁画梁，弯弯曲曲的碎石板路铺设水上，透过假山丛林，蜿蜒至深处。
　　青草新绿，柔弱嫣然。不惹眼的野花散乱在茵茵丛草间，欲与枝上桃花争宠。
　　沿着碎石板路向内走去，穿过一道拱门，左转后是另一处别院。
　　这里花开得更早，一株巨大梨树已被白色浸染。花瓣如水，悠然滴落。
　　树下一纤弱白衣少年，倚着树干，坐于水边。
　　水面平和如镜，一丝涟漪也无。少年的容颜清晰地映在水上。
　　少年仔细端详着水中自己的脸，忽而莞尔一笑，解下发髻丝绦，一头乌黑长发如流水般倾泻。将头发塞到耳后，水面上隐约倒映出耳垂上的两只小洞。怀中取出一株碧玉耳坠，贴放在耳边。望着忽然皱起的涟漪间，那一道明灭闪动的碧影，水边人欣喜地微笑。
　　身后不期响起的一声轻咳，让少年的笑容顿止，右手缩回袖中。
　　站在他身后的是另一华服少年，与他年容相仿，十六七岁的模样。
　　这少年躲在树后偷看他已有许久，冷不丁地跳将出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冲着水中的娇容倩影，不怀好意地诡笑道：“想不到奚家的大少爷居然是个小姑娘，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有趣地很？”
　　碧玉耳坠在“少年”手中握紧，身前的水面上，折射出另一张清秀俊俏的脸庞。青绿绸缎的衣衫，通透如水玉坠悬挂腰间，足下云跟厚底锦靴，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与梨花树下白色轻纱般素衣格格不入。
　　这少年乃是西城大户怀家公子，单名一个清字。怀家是桑州五大家族之一，其地位仅次于作为族长的奚家。然而若是单论财力，怀家远胜于奚家。西城绝大多数的商铺都是怀家名下，加之怀家的土地财产遍布了桑州的各个角落，而奚家除了城东外那几百亩田地外，就剩下这个装饰精美的大宅子了。
　　桑州本是原始部落幽族，后经汉化，几与汉人无异。奚家的家主奚简便是当今幽族族长。尽管朝廷已派节度使驻守桑州，桑州的大全依旧掌握在以奚家为首的五大家族手中。
　　奚简妻子早逝，不愿再娶，膝下无子，唯有一爱女。
　　偏这女孩自幼便是男孩子性格，爱做男子打扮。奚家便瞒了她的性别，作男孩来养，以便她未来能够继承奚简族长之位。
　　怀清见眼前人不答话，遂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态道：“怎么，你怕了？你大可求我，求我不把这事说出去哇！”
　　话音刚落，一抹流光于眼前一闪。身体的本能让怀清向后一倾，冰凉的触感从颈边堪堪划过。怀清连步后退，总算脱离了剑气，却又感觉到方才被利器擦过的颈部湿漉漉的，惊得他一声大叫。
　　“你还来真的啊！”
　　用手一抹，方知是水。
　　微愕间，白衣已欺至身前。怀清匆忙闪避，瞳孔微缩，隐约能望见长袖下晃动的流光，却望不见隐藏在袖中的兵器。流光随着白衣再次逼近，怀清施展轻功，凭借绝妙的身形，在白衣身前身后四处游走，躲避望不见形态的剑锋。
　　白衣少女步步紧逼。怀清手中却无兵器，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少年被逼至水边，只余一步便要落水之时，忽然提身一跃，身子轻飘飘地落到了梨树那一侧。扮作男装的白衣少女剑术虽强，轻功却是远不如少年。追上怀清之时，怀清已抱着树干躲在了树后讨好地笑道：“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了，好吗？”
　　奚落一剑刺去，击中树干。怀清趁机跳到了另一边。
　　“你再闹下去，我可要喊人了啊！你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我可不管！”
　　少女斜眼看他，果真停了下来。
　　“这才对嘛！你是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什么时候当真说出去过呢？”
　　怀清见奚落面色又寒了一层，暗叫不妙。
　　未等奚落起身，怀清便笑着跑了开去。两人便围着那株巨大的梨花树绕圈子。
　　洁白的梨花悠悠然然地在两名少年间飘落。醉人的香气弥漫在苏熏的暖春。
　　跑了许久，怀清已被累的气喘吁吁，脚步骤停，被奚落一把揪住衣襟。
　　“我不跑了，你打吧！”怀清边喘息边道。
　　话音刚落，肩上便挨了一拳。怀清挣脱开奚落手臂，猛地跳出去数步之远，冲着奚落大喊道：“好疼啊！你还真打啊！”
　　“你让我打的么！”奚落面色冷凝，唯有那一双美眸中闪动着按耐不住的笑意。
　　怀清方要反驳，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哥，你在这儿吗？”
　　怀清扭头望去，玉白石镶嵌的拱门边，站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垂髫少年。
　　“怀明吗？什么事？”
　　“爹爹找你，说要回去了！”
　　“我知道了！”怀清嘴上说着，心中暗道，“这么早！”
　　本想再和奚落道个别，一回头已不见了奚落的身影。

　　怀清二人离去后，奚落从树后走出，将那枚翠玉耳坠握紧在手心，望向怀清离去的方向，面色暗藏肃意。她身后又蹦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来，一身破烂旧衣，脚底踏着两只前后开口的烂鞋。一张鬼灵精俏的小脸，颚下沾着泥巴，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呀转的。
　　“姐姐，那个人是谁啊？对你这般无礼！”
　　奚落收起肃容，抿嘴轻笑道：“一个纨绔子弟，不用理会他……话说回来，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奚落俯下身子，用袖子抹去小童脸上的泥迹。小童眯着眼，嘿嘿地笑着。
　　“来吧！”
　　奚落牵起他的手，沿着小路走回书斋。
　　“姐姐，下次那个人再来骚扰你，我帮你打他！”
　　奚落莞尔一笑，让小童坐在椅上，一手挽住长发卷起，从袖中取出釉白色丝绦。缠好后，对着镜子打理方才在打斗中弄乱的衣衫。
　　小童一边荡着双腿，一边从案上玉盘中拣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对着奚落道：“姐姐，你为什么总要扮作男装啊？”
　　奚落瞟了他一眼：“要你管，吃你的！”
　　恰有侍女走入，奚落吩咐她再到厨房取两盘子点心来。然后走入内房，取出一双白底素面布鞋，扔到小童脚下：“给你！鞋子都破成那样了，墨寒也不知道给你换双新的！”
　　小童望见那双崭新的干净布鞋，瞳孔亮了起来。
　　“哇！姐姐，这是你做的吗？”
　　“不然呢？”奚落拣了另一张椅子坐下，从案子上拿起书，随意翻开来看。
　　“谢谢姐姐！你真好！”
　　小童开心地将脚底那双烂鞋扔掉，换上新鞋。奚落余光瞥过，欣慰一笑。
　　“对了，你又跑来这边，墨寒知道吗？”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他昨天起就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去哪了！”
　　奚落放下书卷：“他没有告诉你？”
　　侍女端了两盘点心上来。奚落将两盘点心倒在一起，用纸抱起，塞到小童手中。
　　“给你，快点回去！你跑来我这儿，被墨寒发现，又要说了！”
　　小童望着奚落，嘻嘻地跑出了门外，一不留神竟撞进了谁的怀里去。小童仰头看去，立刻紧张起来。
　　“墨寒哥哥……”
　　那被称作墨寒的少年和奚落一般大的年纪，板着个脸，对着小童厉声道：“不是不让你来这里，你怎么又跑来了？”
　　小童垂下头，一副委屈的神色。
　　“墨寒！”奚落走出房门，“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不了！”墨寒抬头望向奚落，将小童推到身后，“我只是来找笙儿的！我们现在就走！”又望见小童怀中油纸抱着的点心，将它一把抢来，扔到地上，“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许要奚家的东西！”
　　“哥哥！”小童一脸的不愿，一面向着少年抗议，一面偷偷去望奚落。
　　奚落涨红着脸，目光望向别处。却是她身旁的侍女不悦道：“你这个人，怎得这么不知好歹！小……少爷这般待你，你每次都要气她！”
　　墨寒瞥了她一眼，瞪着奚落道：“我不需要奚家的假仁假义！”
　　说罢拉起小童的手，走向别院内宅子侧门。
　　“墨寒！”
　　墨寒脚步骤停。
　　“你还有什么事？”
　　奚落走上前去：“我奚家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墨寒侧过头，冷冷地望她一眼。那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竟慑得奚落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是什么，竟让这个少年，有着这般大的恨意？
　　“你听着！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奚家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彻彻底底地揭发出来！”少年咬着牙，狠狠地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奚落僵在原地，一脸忧虑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侍女采薇凑到奚落身旁道：“那个人净瞎说，少爷您别往心里去！”
　　奚落摇着头，叹口气，用只有她一人能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念道：“他说的，或许真的没有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