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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祭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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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祭礼
天上落着雪,不是静静的,带着肆虐的味道。猎猎的风卷起地上厚厚的一层,再毫不吝惜地抛下。这一座山脚下的城,孤零零却倔强地燃着某种仪式的般庄重的火把,一点一点,把它环绕出些许温暖的味道。
——细看其实会发现,那并不能被称作一座城。这世间没有哪座城,身处北地冰雪之中,却仍是清一色的南疆饰物。没有哪座城带着空旷圣洁的祭坛和庄严美丽的女娲神像。
——自然,更没有哪座城,在把它和整座山峰包裹住的、明显不是用来守护的,飘渺却强悍的结界阵法里。那并不明显的金色光华外,也是冰天雪地的模样,却晴空万里,安然恬静。经过的人根本看不见这座城,也看不见这山,看不见山顶上空笼罩而下的巨大太极八卦阵图,流转不息地摄纳着阵中这一方领域的地气地灵。
“大巫祝。”
城南正对女娲神像的屋子里,暗自调息的人睁开眼,周身暖红色夹杂诡异金色的灵光骤然肃敛,长长兜帽阴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开口是少年的声线,却完全听不出少年的跳脱。“长老请进吧……”
推门进来的老人一袭白袍,执着一柄暗紫色的法杖。杖头不是灵石法器,却是一团墨绿的荧光,依稀看得出里面雕花的小笼。
坐在榻上的大巫祝站起。“长老的来意,星尘差不多猜到了。”
老人眼神黯了半分。“大巫祝…何必勉强自己……!你这般坚决,老朽实在——”
“苍梧长老。”巫祝微微抬起头,言语带了些难过,“十年了。您代星尘行这祭礼也有五次……我族如今这般孱弱,无力破除那个结界便罢了!每一次撕裂结界引外界地灵勉强维持两年的平衡,竟要三位长老主祭,而我南疆巫族大巫祝竟一无所能……你要我如何向父亲交代!”
名唤苍梧的老人摇摇头,眼中满是不忍与慈爱。“当年老巫祝施法将我们送来此处,你只不过七岁罢了。就算是十年,又怎样?悬圃一派毁我故土、屠我族人,卑鄙如斯,令我族沦落至此,句句不假。但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这样逼迫自己的理由啊……”
“我明白。”少年巫祝突然直视着老人的眼睛,除下兜帽。如火的灵力凝起,清秀的容颜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近乎执拗的坚决,双眼似黑曜石般明亮,及腰的黑发仿佛泛着淡淡红光。本应是稍显柔美了些的少年,因为右颊渐渐泛起的紫色妖异刻印显出几分凌厉。“这是什么,长老清楚。我,必须,尽到我的职责!长老,若你是我,愧对这巫族之主的刻印,愧对这一身灵力,你敢是不敢!!”
“……”苍梧面上惊异顿生,“巫祝…大人!当真——不可思议!!”
“长老……”少年的面色缓和下去,一身灵光收敛,“您三位的身体,您也很清楚。再由你们主祭,你们…还撑得了多久?”
在苍梧能够又一次出声反驳之前,少年巫祝扬起右手,一柄赤红巫杖悭然凝出。“巫族大巫祝慕星尘自今日始入娲皇宫闭关。旬日后行我族岁祭!”言毕,径自离去。
半晌,苍梧回过神,长叹一声。“唉……老主人…您若有灵,想是定感欣慰……”
<莽莽太行之中,有奇峰曰中皇,历古以“艳阳飞雪”名于人间。每以其地貌殊异,无人得攀。世遂臆测其上有神鸟凤凰,度二载而冲霄振翅,耀耀若日晖。>
娲皇宫内室。
慕星尘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咬牙擦去嘴角宛然的血迹。周身灵光忽如红莲耀眼,忽又淡如稀薄暖雾。毫无预兆的,那股诡异的金芒再度浮现,焰状灵气瞬间暴涨,烈火烧灼布料的声音腾起,片刻重归于静。少年死死咬着牙不出一声,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灵力将身上本就在这几日煎熬下残破不堪的祭服焚成灰烬。微微显得瘦弱的身子无法自持地颤抖,白皙的背上,横贯着一道深深血痕,自右肩蜿蜒而出,隐入左腰之下,那泛起的金芒正是自此悠悠而出。
“十年了——!!”无力的双拳砸在地上,数步之外,赤红的巫杖微鸣。当年一战,无人知晓他曾直面悬圃掌门,更无人知晓他被这样一个咒符击中。不定期的发作,愈演愈烈的痛楚,那一瞬间完全失控的暴烈灵力,从七岁起,都被他咬牙抗下,无人知晓。因为他是大巫祝,巫族唯一的希望。他没有资格哭泣,更没有资格示弱——他们只有他了。
挣扎着站起,他强迫自己忽略背上入骨的疼痛,对着娲皇神像的方向无力地跪下。“娲皇在上,巫族大巫祝慕星尘妄祈神悯——!星尘此身此命自不足惜,然我族断不可亡!惟愿娲皇佑我成此祭礼,破——”言语未毕,一股腥甜忽的自胸中涌上,少年再一次伏在地上,身形单薄,暗红的血,自捂着嘴的掌中落下。
静默的娲皇宫,唯有一柄巫杖瞬间飞起灵力迸溅,凝出一阵暖红的光芒,覆在少年赤裸的身子上。狰狞的伤痕渐渐不再渗血,金光随之褪去。慕星尘眼前一片昏暗,再也无法抵挡如影随形的疲惫。睡去的少年身子缓缓腾空移到内室正中。
那似有灵性的巫杖脱力地坠落。空气中一股似有若无却凛冽纯澈的寒气淡淡地扩散开去,笼在杖边,依稀凝成个飘忽的人形,只是明灭闪耀了几下,就飘然散去。
旬日后,中皇山顶。
山中不可多得的一大片空地,直面着天空光华流转的金色结界。那看似神圣的色泽,慕星尘恨到了心底。绛红帐幔般的灵旗悬在阵外,绘着古老的铭文。朱砂与血画成的阵法应九曜星辰罗列,做阵脚的是形制各异的巫杖——或者,再准确些,是杖尖的一团团星芒。南疆巫族自古流传一百二十八蛊咒,即便身处如何险境都不曾遗失其一,这可引动穷霄九曜之力的神蛊便是自此炼成。
——原本只是撕裂结界,摄纳外界足以撑住两年的地灵,不需如此神物作辅。然而慕星尘要做的,不是苟延残喘,而是不破不立,毁掉这结界,让族人重返南疆。
“呵……老头儿,想必你也不曾料到——!灵力失控…你这符咒,妙用倒是不少……”假称自己灵力尚弱是个很好的借口,三位长老动用星蛊、列开九曜离宫阵,相助自己必然全力施为。如此,催动咒符引本体火灵失控,灵力会在片刻内十倍百倍地提升,内外夹攻,他对上这结界,也有七成胜算。
“十年的苦熬……”此时坐在阵中的慕星尘又是长长兜帽遮住脸的样子,双手在绛紫祭服宽袍大袖之下拢成拳,感受着无数日夜不眠不休修来的火炎力量随心绪暗流涌动。
巫族十数位巫祝,无一例外是手执巫杖、身披兜帽的样子,缓步穿过飘摇灵旗走上祭台,在各自站位立下,默默引动灵力。慕星尘站起,阵中闪过三道炫目白光,巫族三位长老身形乍现,皆是肃穆。
若是外人看来,却该深感讶异。苍梧长老长须白眉,另外两位长老,一个是年轻女子的模样,一个竟是看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男孩——然而三人眼中恍若同源的沧桑静默,分明昭示着什么。
毫无征兆的,朱砂阵法的九颗星蛊闪动起来。
“苍梧、碧乾、凌陌三位长老,启阵!”慕星尘挥袖凝出巫杖,火系灵力灌注其中,扯出细微的鸣声。三位长老身形一动,九颗星蛊霎时隐去,旋即一地朱砂红芒闪耀,化出一片天幕般的法阵,如在虚空中将这十数人托起,幽幽浮动着星辉。
九曜星盘,自此可谓阵成。
慕星尘将巫杖举向已转为星夜的天空。那八卦阵法似有感应般灵力涌现,旋转骤然加速,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所有巫祝杖首爆裂开五彩斑斓的光华,齐声吟诵起巫族古老的咒文,仿佛能摄人心魄般的肃敛和声,犹似混沌时代的遗音波澜不惊,引导着那一道道光芒汇聚在慕星尘的上方。
下一刻,盘旋的金色法阵骤然发难,裹挟着罡风之力的巨大雷光贯下,一时间将整个峰顶映得透亮。而那安稳汇聚在慕星尘周身的五彩星芒瞬间绽放,有生命般缠裹上来势汹汹的风雷,只消片刻便化去天雷。星芒的余力未收,稍稍一凝,复又击向疯狂旋动的八卦阵法,巨响之下,这一回整个山体都微微震动起来!
慕星尘扬手,炽烈火焰盘旋而出,苍龙般挟势而上,生生对上阵心。金色光华爆开,双方力量皆消弭无形。“……!”慕星尘的兜帽在灵力震荡下滑落,眼中是七分倔强三分兴奋。
“大巫祝——?!”男孩模样的凌陌瞪大了双眼,随即回眸看向其余两位长老。
三位长老对视一眼,双手结印,星蛊再次闪现,却不复一团昏昧灵光般的蛊形,而是实实在在的九曜星辰,缓缓上升。慕星尘手中赤色巫杖翩然翻转,人也飘悠浮起,星盘正中划出千万暗夜般墨紫色的光华,又一次合于一处。上方金色阵法发出厉鸣,那太极八卦图竟生生燃起雷光风芒,似有缓缓压下之势。
“大巫祝——!”苍梧向掌中法印加注灵力,仰首,“您是要————”
慕星尘微低下头。“三位长老,不必多言——!我自有胜算,全力施为便是!”
一直沉默的碧乾柳眉一挑,结印的手臂展开平举。雪青色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泛出光华,灵阵瞬时变亮。“大人好胆略。”略为低沉的声音平淡无波。
慕星尘感激地点点头,复又举杖向天,不管不顾地剧烈催动起灵力。他没有看下面的巫祝和长老是什么样的表情,没有听苍梧在全力以赴时轻轻的叹息,没有想那缓缓压下来的巨大八卦阵——只是,后背上附魂蚀骨般的痛楚再一次灼烈地燃烧起来的时候,他知道,就要成功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头几乎难以抑制地涌起腥甜,整个身体似乎处在熔岩地狱中。死死咬着牙,感受着几乎无法控制却顷刻暴涨的灵力。九曜星辰汇聚上来,与暗紫色的光芒凝合。慕星尘伸开手臂,一如碧乾刚才那样。游龙般的火灵散逸,孤煞得如同天边火流星,却终究遂了他的掌控与星盘力量合在一处。
“星尘——!!”“大巫祝——!!”三位长老几乎失控的叫出来,却无力阻止,那浴火的仿佛凤凰的身影与星盘之力感应,牢牢牵引着他们稳定地输出灵力,却难有动作。
“呃啊——!!!!!!”模糊看见眼前近在咫尺的法阵闪着不祥的光泽,后背上的疼痛似乎与八卦阵有感应般,不再只是烧灼,分明的雷火入骨在血脉中奔突游走,风刃剧烈地在周身割出无数血痕,眼前不再是黑,而是鲜血的红。厚重的祭服,似乎也在这恐怖的火灵中融化。
聚起一丝不知哪里留下的气力,慕星尘将那道赤红缠绕深紫的灵力击向八卦阵法。光球疾出,未及任何人反应,几乎可以震撼天地的巨响中地动山摇,几乎能染红半壁天幕的烈焰和着风雷炸开,所有人都睁不开双眼。
那漫天烈火中,似乎有碎片般的风雷之力落下。
还有少年几乎完全失去生机的身子,单薄苍白,伤痕嶙峋,被周身的红莲火光微微包裹,诡异耀眼。
昏迷着。没有人看得见。
坠落。
近于五感俱失,又能否听见中皇雪山的咆哮。
——能否感觉到落进一道陌生却温暖的灵力织成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