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猛***薇

3、【无字碑上—The Monologue of Wu】

　　《无字碑上—The Monologue of Wu》

　　有人说，在襁褓中，这婴孩既龙睛凤目；有人说，少女时代，她便有杀伐的果决；有人说，这女人终生跳动着野心，与权力为伍......

　　然而，我只是明白，天壤间一个人，无所依持，便只有做一个生存的强者。那么，怎样才是一个强者？

　　不想受到伤害，不想被别人欺侮，不想被别人左右命运，想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有人或许会觉得这是每个人应该享有的，不！不是！人们只是在漫长无期的忍受中慢慢溺亡，只有权力在握的上位者，并且在人生之路上不停奔腾挣扎的人或许才可偶尔一尝这种不为他人蹂躏的痛快味道。

　　这味道真可口真酣畅，我舍不得，我爱每一口咀嚼权力时那齿颊生芳、心生温柔的体会。也只有这时，才能觉知菩萨般慈悲的风度。

　　何况，一旦上路，便是至死方休。半路打退堂鼓？谁许你金盆洗手？

　　帝王的权力交接是天大的难题。任何一个靠近权位的人都是可疑者，要么获得权柄、紧握不放，要么就是得权者的绊脚石，必须除之而后方可安枕。

　　开始，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处境比昨天好一些，后来是和丈夫、孩子、盟友、支持者......共同的命运。总之，这是条逆水行舟、生死一线的路。

　　这些尼姑，她们欢快欣喜的看着我们的到来，她们喜欢我们遭遇这样的命运，从宫廷的嫔妃到困于尼姑庵的囚徒，而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被暗暗授命的狱卒，欺压和侮辱我们，给了她们多少乐趣，似乎她们自身微不足道的生命也因此突兀的高大光亮起来，似乎神佛真的加持，让她们成为将皇上的女人们压在身下的大人物。

　　她们愚昧、凶狠、贪婪，大多出生自最贫穷破败的家庭、不识字，毫不知体面和尊严为何物，颂念经文，是条生路，而非修行超脱的选择......我想，如果我真的怀上了野心，便是在这里，大唐都城郊外的尼姑庵里，因这些以折磨别人为乐的尼姑们。觉悟，对着命运，我得更使力的挣扎。

　　我不能在尼庵呆着，这里只有每时每刻不停歇的挤压和人性最丑恶最无趣最无力无益的牴牾，肉身的死亡或许埋伏在不远处，然而我的生命其实已终结在这里。

　　我或许得不到机会，但有机会，我必须离开，我可以安身的，其实就一条路一个地方而已，再回宫廷，如同民间无路可走的女子出家一样，于我，无从选择。

　　回到宫廷，这里从来无人可供依附，你要么是暂时的盟友，要么是你死我亡的竞争者，如果可能，没人希望与人共存。在这里做个乖驯的女子，那只是一种慢性的自杀，我已糊涂过一世，不能重蹈旧辙......

　　以今天回想过往之漫漫征程，这条荆棘路上，没有伟大长远的帝王梦，只是一个行路者，耐心坚忍、无可选择的砍掉一根根拦路的蔓生枝桠、搬去一块块尖利的堆叠块垒......路在对危机的抵御和预防之间。

　　有人说，我不停的杀、杀、杀。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如此蓄意计划，更没有嗜杀的爱好。只是每一次，都是生死的搏斗，一方的死亡是参与角逐者一早即预知的，必然的可能性，愿赌服输。每一个熟悉权力的人都会知道，日常的工作，不单是考虑哪些人该杀、怎么杀；更要苦心经营，该杀的人如何不杀，如何安置又不至成害，甚至仍有所用。

　　所有的人都叫我母亲、祖母，他们心里再多觊觎和算计，再多不忿和怀恨，也还是我的子孙，正统的帝王血脉，只出于我武氏一支。

　　关于传位，是我帝王生涯的一大谜题，常常出神的反复思量、反复思量，然而没有出路。有使者自北方来，传说地之极北有大洋，为冰层和冰川所覆盖，有大鱼终年于冰之下游弋。我想，我便如这大鱼一样，于冰层下奋力向前，以为终有喘息之日，破冰处，茫茫四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儿子是别人的儿子、女儿是人家的媳妇，谁是我的后继者？

　　有人说：你没能成为不败者，最终，你败了，被人从权座上扳倒了。不，我老了，我的精力衰竭了，我也曾幻觉过，在我的身上，无穷的精力是永远不会衰竭的，然而事实是，随着时间，那些充沛的体力总是一点点流走了。

　　每个衰老的掌权者，最后的斗争和胜利，就是赢得自己死去的机会，而不是被外力捏住最后的命脉。这并不是一个老朽的生命多么乐于苟延残喘，而是关于尊严、关于对一生作为一个战士的确认。

　　老迈的帝王，因占据权力而死于政敌的阴谋；老朽的常人，因无用而最后死于家人的有意无意。我，死在黑黢黢静悄悄的宫廷......

　　一五年小暑后一日手机敲打于由沪赴京高铁上又名《武氏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