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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回 明珠照夜 ...

  •   回宫后一连过了好几天,阿琇都有些魂不守舍的。且说也怪,自从那日阿琇中暑晕倒后,皇后倒也不再让她去宫里立规矩,又遣了靳阿姆回来教习。阿琇从前甚是厌恶她,可如今一见,竟不知怎得只觉得靳阿姆着实亲切。

      这天过了晌午,靳阿姆却罕见的没有给阿琇布置“功课”,只是板着脸道,“今晚是皇后娘娘的寿宴,公主务必盛装出席。公主及笄之典便在下月,今晚务必行范合仪,不可错了规矩……”靳阿姆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出席宴席的礼仪规矩,直说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讲完。阿琇只听了前两句,心中已是如雷鸣,偏偏脸上不敢露出半分,恭恭敬敬的说道,“阿姆教导的是。”

      皇后的寿宴被安排在宫内景致最好的平乐苑举办,这里虽然没有章华台的巍峨,然而场地十分阔大,水榭中可以摆开数百桌宴席,远远望去十分的壮观。

      掌灯时分,宫内凤鼓齐鸣,平乐苑中已是烛火通明。

      阿琇被宫女们引到正席西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落座,她见左右席上的都是郡主的衣饰打扮,便知皇后也不欲和自己扮演母慈子孝的场面,心中反倒安定许多,她也实在无法再杀母杀兄的仇人面前敬酒祝寿,于此便也静心。谁知阿琇想偷闲,耳朵却不得清净,两旁叽叽喳喳的笑语声都传入耳中。

      “你们有读过贾公子最近作的金谷诗么?真是字字珠玑,口嚼生香。”
      “贾公子最近又有新作了么?我的侍女怎么没去抄来给我。”
      “唉,也不知道今晚皇后娘娘的寿宴,贾公子会不会来。”
      “贾公子如果来了,定然又有新的诗作传世……”
      ……

      不知是谁家的郡主起了个头,各家的郡主们显然兴奋起来,兴致勃勃的讨论起这位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贾公子。阿琇不免心中偷笑,这个贾公子显然是诸位郡主心目中十分重要的人物,

      听她们议论了半晌,阿琇这才知道,原来京中有位大名鼎鼎的贾公子,他不仅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公子,并且容貌比起二十年前最有名的公子潘安都不逊色,顶重要的是,他还未曾婚配。

      阿琇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两旁叽叽喳喳的各家郡主们都正值芳华,虽然都穿着一样的服制,却在装饰细节处争奇斗艳。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赵王的嫡孙女济阳郡主,她鬓旁插着拇指大的明珠,眉心描出朵鲜丽的梅花妆,人人都围着她说个不停,端然是众星捧月一般。

      其次重要的便是济阳郡主身旁的车骑将军王衍的女儿平阳郡主了,平阳的父亲爵位虽然不高,母亲却是武帝之女,因此她也有郡主的封号,此刻她有些不屑的摇头道,“贾公子不过是宗亲罢了,并无甚真才实学。”

      济阳郡主顿时大怒,柳眉一竖,怒道,“贾公子若不是国朝第一才子,还有谁当得起?你倒是说一个来听听。”

      平阳性子极傲,自幼受父亲熏陶,寻常诗赋哪能入她的眼,她轻声道,“你便是没有读过上佳的诗赋,因而眼界便这样窄。”说着,她的目光淡淡的扫过诸王的席位,忽然目光顿了一下,露出几分羞怯之意。阿琇没有放过这点点细微的变化,她顺着平阳的目光望去,却见那边席上坐着一个弱冠少年,状貌俊秀,却有几分文弱。

      济阳郡主又羞又急,就要和她争吵起来。忽然平阳身旁一个白衣少女笑道,“好了好了,二位郡主说的都有道理。陛下和娘娘就要来了,可不能再争执下去,仔细御前失仪。”

      济阳郡主冷哼了一声,讪讪然坐了下来。阿琇有些好奇的向那白衣少女望去,只见这姑娘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穿一件藕白色的素缎衣裳,唯有领口处绣了几只半绽的梅花,十分的素淡。她生的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可眉目间却有一番清秀淡然的气质。她见阿琇在望自己,便微笑的点点头,目光中都是和善之意,善意的笑道“我叫献容,是光禄大夫羊玄之的女儿。”

      阿琇对她心生好感,说道,“我叫阿琇,是……”她忽然卡住,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是清河公主?可她并没有和公主们坐在一处,反而在这偏远的席上与这些宗室之女在一起。

      献容性子温和,见她语似尴尬,便善解人意的说道,“看你年纪,该比我小两岁,我就叫你阿琇妹妹吧。”说着,献容指着对面,轻声道,“你瞧见那边的豫章王没有,那是平阳郡主未来的夫婿。”阿琇望了望对面,只见她指的正是适才平阳看的那个少年。献容笑道,“豫章王是先帝的第二十五子,一直都放在外藩,今日还是头一次入宫来。他和平阳郡主的婚事还是先帝的时候定下的。”阿琇顿时了然,钦佩道,“献容姊姊,你对宫中之事这样熟悉。”

      羊献容忽然敛了笑意,轻声叹气,“我父亲是上党太守羊玄之,这次是送我入宫来的,因而学习了许多宫中掌故。再过几天,我就要入宫做女官了。”

      “你父母怎么忍心送你入宫来?”阿琇惊诧的望着她,如何也不能想象这个看起来如此秀美的女孩就要陷入这深不可测的深宫中。

      羊献容无奈的摇摇头,“是皇后点名要我家的女子入宫的。”阿琇默然不语,贾皇后为了抓紧权力,监视朝臣,把朝中重臣的子女都掌握在宫中,这也正是贾皇后的厉害之处。

      宴席间觥筹交错,歌秾舞翩。阿琇与羊献容聊了几句,只听一声鼓响,却是帝后驾临,两人都转目向正席望去。

      正席上端坐着的正是皇后贾氏,她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相貌本来就丑陋至极,此时在华服浓妆的衬托下,更显出她的嘴若血盆,眼似鱼目,可今日她的心情显然很好,目光不住向旁边的一个儒雅俊秀的男子瞥去,这人阿琇却是认识的,正是数年前在章华台上差点用金瓜砸死自己的太医程据。

      阿琇有些心酸的望向坐在一旁身着龙袍的中年人,这是他的父亲,当今的圣上。可从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样子,只会张着口傻呵呵的乐着,对什么事都麻木没有反应。

      阿琇没来由的心里一酸,忽然想起早逝的母亲和金墉城里的祖母,她侧过脸不去看他,目光却扫到正席之侧两个盛装打扮的女孩,她们和自己的年纪相仿,眉目间却有几分皇后的影子,她想了起来,这是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东海和始平。

      同是公主,东海和始平坐在上席,身着华服,神采飞扬。她却只能和宗室之女挤在一处。阿琇的目光转瞬间,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坐在西首的诸位王爷中的十六叔司马颖朝自己笑了笑,阿琇见到故人,瞬时心下踏实几分,遥遥的举了举面前的酒樽笑着示意。羊献容有些讶异,“你识得成都王?”

      阿琇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曾有一面之缘。”

      羊献容说道,“我随父亲这次入京,在路上遇到过这位王爷,很是佼佼不凡。”

      阿琇微笑不语。

      赵王在诸王中虽然资历最老,却一向以皇后马首是瞻,今日自然不能落后。他第一个站起身来,陈词冗长的向皇后祝寿,又献上了奇珍异宝。皇后显然很满意,笑向左右道,“赵王劳苦功高,子孙的爵位可以议议。”赵王感激涕零的跪在地上,当场老泪纵横,不知道谢了多少次皇后的恩荣。

      一旁的司马诸王却很不满,尤其是位高权重的齐王,轻轻的冷哼了一声,流露出几分不屑。

      说话间,有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朗声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宴,我有一样宝物要献给娘娘。”

      羊献容瞧着此人仪态不凡,颇有几分出尘之像,不由奇道,“这人是谁?”阿琇也摇头不知。

      只听旁边赵王的嫡孙女济阳郡主傲然道,“此人是大将军王浑的嫡子,名叫王济,先帝爱他姿仪不凡,自小就亲昵唤他乳名武子,还把常山公主许配给他。”郡主的语气十分孤傲,流露出一丝不屑来。她身旁的平阳郡主却是王济的侄女,此时听人议论家事,不由面上有些发红,极是腼腆的低下了头。

      阿琇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二十年前闻名京师的王武子。她想起这位驸马二十年前的一段震惊京师的大事,更是忍不住偷眼向西首的诸王席位上望去,只见齐王赵王都抚须不语,成都王垂下头去,唯有淮南王目中如有火喷。

      贾皇后却很喜欢这个姿仪不凡的王驸马,见他前来献宝,当下和颜悦色道,“爱卿有何宝物要献来?”

      王济轻拍双手,管家就领了一个英俊少年手捧寿礼而来。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花盆中却是丈余高的一枝珊瑚,莹润剔透,华光耀目,朱色似新血般,映的少年气度更加不凡。

      这是自前朝传下来的习俗,凡高门大户赠礼,常要选美婢捧侍随礼,以显主人的身份。眼前这少年却是王济别出心裁专为贾皇后所挑的,他知道贾皇后最爱美男子,便从市井中挑来了这么个美姿仪的少年郎,众人都见惯宫中珍宝,也未见过这般高的珊瑚,这样绝色的少年,看来送礼的人是用足了心思的。

      贾皇后瞧了瞧珊瑚,又瞧了瞧那少年的容貌,心下大悦,笑道,“爱卿这样有心,本宫受之不恭啊。”

      王济正色道,“这珊瑚是从东海所采,出水时便华光万丈,如同皇后娘娘泽披四方的威仪一般,臣左思右想,这样的宝物唯有献给皇后,才是适得其主啊。”他一番恭维话说的露骨之至,众人皆面露尴尬之色,然而他侃侃说来却面不改色。阿琇悄悄的撇了撇嘴,却侧目只见羊献容目也不瞬的望着那个佩剑的少年,眸中竟有焦虑关心之色,不由暗暗纳罕。

      贾皇后听了这番话,只觉得满心都是熨帖的,愈发得意的笑道,“还是王武子对本宫最厚。”她目光转向那个少年郎,见他腰中配了宝剑,便笑问道,“你是何家少年,这样英武,可使得剑否?”

      王济心中一惊,这少年是他的管家从市井勾栏中找出来的,还没有教导熟练,如果说破了可丢脸的紧。却听那少年朗声道,“小人明曜,来自北部匈奴,也学过些棍棒拳脚功夫,不敢在皇后面前献丑。”

      贾皇后越发来了兴致,她相貌本就丑陋,此时一笑,口若血盆,只说道,“你且舞来。”

      众人都知这少年今日怕是交上了好运,攀上了皇后这跟高枝,日后飞黄腾达,便要青云直上了。阿琇却注意到献容的神色越来越惊惶,她用手死死的抓住面前铺桌的锦缎,玉葱一样的指上都没了血色。

      常山驸马王济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与诸王都交好,可偏偏他有个死对头,就是他嫡亲的妻舅淮南王司马允。此时的淮南王已经喝到半醉,但看到王济送来的贺礼这样出风头,心中恨极,趁着少年还未舞剑,忽的站起身来,反指着那珊瑚笑道,“珊瑚虽好,可惜有点微瑕。”

      王济本来在得意,听了司马允这话忙凑前问道,“这珊瑚丈余高,通体澄澈,不知微瑕何处?” 淮南王傲然的起身踱了几步,信手拿过一旁彻体鎏金的红烛台,众人都好奇的循着他的手望着那珊瑚,丝毫没看出这样通透的珊瑚有何不妥?却见淮南王拿起烛台照着珊瑚猛击过去,丈高的珊瑚顿时碎做数段,灿若满地繁星。

      “小子竟敢如此辱我至此。”王济大怒之下,拔出少年腰中的宝剑指向淮南王。

      “你莫非没看清么?”淮南王却似醉非醉的望着他,哪有半分放在心上,一张俊美的面目与常山公主相似极了,“那珊瑚枝上有偌大一块黑斑,看着太碍眼,臣弟替姐夫除了去。”

      他把‘姐夫’二字咬的极重,恨意现于言表。淮南王与豫章王和常山公主三人都是柏夫人所出,然而柏夫人早逝,常山公主为长姊,将两个弟弟抚养长大,感情深厚之极。公主及笄后城中择婿,出身高门世家的王济被先帝选为公主夫婿。王济文章武功都是佼佼,先帝爱称其小名“王武子”,然而王济为人风流成性,并不爱怜为人自矜的常山公主,公主人前维持体面,暗中偷泣,以至双目皆盲,双十年华就郁郁而逝。淮南王待姐亡后才知其中曲折,心中恨极王济,只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这其中恩怨纠葛太深。

      贾皇后瞧见淮南王把珊瑚打破,本来已是大怒,但瞧见他拿王济发作,忽然又不做声了,只兴致勃勃的瞧着好戏。忽然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他一伸手便弹开了王济手中的长剑,喝道,“怎敢在陛下面前无礼。”

      阿琇见那老者面容清峻,站在那里便隐隐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心里便猜测出这大概就是王衍了。只听贾皇后果然懒懒道,“罢了,那珊瑚碎了就碎了,本宫也并不如何爱瞧那物件。”

      王衍也不多言,向帝后行过大礼,说了一声‘告辞’,便把王济带走了,连同那捧盆的少年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走了。

      羊献容瞧着那少年的背影,忽然松下一口气来,阿琇满腹疑云,悄声问道,“你认识那人?”羊献容闻言一震,过了良久,方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好地献礼被淮南王搅了一遭,席间气氛忽然寡淡了起来,就连皇后也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忽然,席间的灯火暗了一瞬,周遭再恢复明亮时,却是莹润而剔透的光芒。不知何时,身旁所有的烛火都灭了,换成了碗口大的夜明珠照明,这么多席面上足摆了有数百颗这样的珠子,映照得月亮也失光彩。

      “这是侄儿给姨母的生辰贺礼,祝姨母如这明珠一般,光芒曜日,永庇我大晋。”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说不出的悦耳好听。阿琇皱了皱眉头,却听到旁边的几位郡主们抑制不住的喜悦的议论声,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郡主们口中的贾公子了。

      阿琇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能把一段如此肉麻的祝词说的让人觉得自然的“贾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目光却触到一个熟悉的目光。

      她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他却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唇边冗自衔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皇后显然很喜欢这个侄子,开口笑道,“谧儿来了啊,快坐到姨母身边来。”贾谧是皇后的妹妹贾午的长子,本来是贾家的外孙,因为贾家没有儿子,皇后索性做主将妹妹的两个儿子都改了姓贾。

      贾谧也不客气,顺势就在皇后身边坐下,一时间他坐在上首,司马氏诸位王爷反而坐在下首,席上除了贾家人都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

      皇后假装不见,只轻轻哼了一声,侧过头去对着贾谧故意大声说道,“谧儿,今日姨母最高兴的就是你的礼物。你可以要个赏赐,不论是什么姨母都赐给你。”

      贾谧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多谢皇后娘娘,侄儿如今年长了,想讨一房妻眷,还望皇后娘娘开恩。”

      “好,今日京中适龄待婚的名门贵女都在这里,你挑中哪个,姨母就做主为你娶哪个。”

      皇后心中甚喜,她早存了念头想把自己的大女儿东海指给侄儿亲上加亲。侄儿成了驸马,贾家的未来也更风光些。她前几日专程给妹妹叮嘱过此事,此事她用期盼的用目光扫了一下在座的大女儿,只见东海羞红了双颊,垂下头去。

      阿琇面色惨白如纸,她瞧了一圈座上的情形,将皇后和东海的情状都看在眼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谁知贾谧听了皇后的话,竟真的抬起头来,逐一向座上女子一一打量去。席上的女子显然都很期待,尤其是阿琇身边的济阳郡主,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坐的更端正些,唯有羊献容仿佛神游天外一样,根本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贾谧望向她们这边时,忽然云淡风轻的一笑,显然是认出了阿琇。阿琇从前遇到他是在灵昆苑,她以为他只是宫中的侍读,他又说自己姓韩。她压根没有想到他会是贾皇后的侄子。

      皇后大是不悦,重重的咳了几声,道,“谧儿选定了么?”在旁的贾午更是心揪到半空,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从小就是心高气傲,哪里会听她们的话。那天她转达了皇后希望他在娶东海的意思,儿子却不置可否,应都没应一声。

      “姨母,侄儿选定了。”贾谧冷峻的眉峰微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邃的眼中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他抬起头笑道,“侄儿愿为驸马。”

      皇后和贾午都放下心来,相视一笑,心中轻松几分。

      “侄儿愿娶清河公主为妻。”贾谧唇边勾起一缕极淡的笑意,用手指摩挲着玉脂的酒杯,声音带了几分微醺的醉意,坦然的如说一桩家事。

      周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仿佛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你说什么?”皇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侄儿对清河公主倾慕已久,”贾谧快步走到侧席,驻足在了阿琇的身畔。忽然紧紧地抓住了阿琇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周遭明珠耀目,如水银泻地,将那半弦弯月也衬的失了颜色,天地之间恍若无人之境,他只抬眼望着她,眼中映入珠光万点,璀璨似星辰辉光,他的声音愈发清润,一字一句的朗声说道,“谧愿娶她为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阿琇身上,很多人甚至都开始窃窃私语,什么时候宫里多了位清河公主?也有些有心人还记得当年太子和谢昭仪的惨死,以及从此下落不明的清河公主。

      就连东海和始平也都愤愤的盯着阿琇,面上满是嫉恨之色。唯有羊献容的目中透出淡淡的忧虑,有几分担忧的望向阿琇。

      阿琇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她早想过及笄后皇后不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好亲事,她也想过以自己和韩谧的身份,若想有缘,简直是千难万难。

      可她断没有想到他是贾家人,她死也不会嫁给有血海深仇的贾家人。

      皇后皮肤本来就生的黑,盛怒之下,面色竟如黑炭一般,异常的丑恶,她咬牙道,“此事万万不可。”

      贾谧置若罔闻,“皇后娘娘既然已开金口,答应了谧可在席上任选女子为妻,不知清河公主如何不可?是已有婚配,还是谧高攀不上公主。”

      皇后被他将住,目光狠狠地扫向贾午,示意她阻止。贾午到底爱子心切,思量再三,柔声说道,“谧儿,你先过来,母亲有话同你讲。”

      “是儿臣不愿!”阿琇忽然开口,她面色白的近乎透明,狠狠甩开贾谧的手,向前几步走到帝后面前,“儿臣自从母妃去世后,便发下誓愿,此生只愿佛前青灯供奉,不愿嫁人。”

      皇后盯着阿琇那张酷似故人的面容,和眸子里清亮却充满仇恨的眼神。皇后一时心中气极,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阿琇身上,便要发落于她,“好好,你不愿嫁,我贾家也未必容你……”她语声微顿,目中生了歹毒,便要在堂中随便给阿琇发落一桩婚事。

      “臣弟也觉得此事不妥,”司马颖忽然站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打断皇后的话,皇后只觉得今日竟是人人都在和她作对,“十六郎也有高见?”

      司马颖却丝毫不惧,朗声道,“清河公主年未及笄,还不是谈论婚嫁的时候,今日是皇后的寿宴,自然事事要先以皇后娘娘的寿席为主。”一席话竟把皇后噎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王见皇后的面色极其难看,慌忙解围道, “十六郎酒力愈发差了,这才灌了几杯便醉了。”他目光对着司马颖,全然都是警告之色,只是声音丝毫听不出来,“本王要向陛下和娘娘告个罪,先带十六郎去偏殿醒醒酒。”

      满座的人只有皇帝丝毫没有觉得异样,依旧傻呵呵道,“叔父且去,叔父且去。”

      赵王拉着司马颖要往外走,司马颖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双目盯着皇后,尽是凛然之意。赵王大急,唯恐他惹上杀生之祸,低声道,“你连圣上的话也不遵么!”司马颖迫于无奈,长叹一口气,扭头便走。

      皇后见他们走远,依旧要发落阿琇。

      贾谧亦是倔的很,他跪在地上道,“臣非清河公主不娶,往姨母成全。”
      席上所有的少女心都要碎了,洛京多少闺中女儿的梦中郎竟用情至深,非这位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公主不娶。

      阿琇却丝毫毫不畏惧,也跪在地上仰着头,一双黑玛瑙似的眸子只盯着贾谧,“儿臣临死也不愿嫁。”

      那些少女们对阿琇从嫉妒又变成了愤怒。

      贾谧讶异的望着阿琇,他早就派人打听过,皇后宫里没有什么叫阿琇的小宫女。那个日日在宫里罚跪的女孩,是陛下的清河公主。

      他细细的找人问过她的身世,她的际遇,他也曾犹豫过,娶这样的女子回去,也许从此就会失去所有的屏障。可他只要一想起那日午后微醺的阳光,她若桃花般灿烂的笑颜,他就打定主意,此生娶她足以。

      他算了一切,甚至算定了其实在宫里无依无靠的她,不会有什么好归宿,嫁给他对她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以为她不会反对,甚至希望她的面上能露出那日般羞涩而甜美的笑意。

      他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是要向她解释什么,又似是无奈。

      可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如被火灼过的激愤,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哀戚。

      皇后怒极反笑,“清河公主一片孝心可嘉,本宫准你佛前带发修行。”她又恶狠狠的瞪着贾午,“把你儿子领回去,让他闭门思过三个月。”贾午又是着急又是恐惧,赶紧起身把儿子领走。贾谧几次回头,阿琇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好好一场寿宴,堵心到了极点。皇后一挥衣袖,竟离席回宫去了。

      羊献容想过去扶起阿琇,可她的父亲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她便收回了伸出去的双手,跟在父亲身后也走了,只在转身时无声的用口型说了声“保重”。

      所有的人都走了,清河还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没有人叫她起身,也不会再有人叫她起来。
      她心底一阵冰凉,仿佛一场少女的绮梦被打碎了。她忘不了他临别时的眼神,还有起身时衣角飘过的淡淡兰香。

      “走吧,人都散尽了,别跪在这里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她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却看到那个人站在背后,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聪哥哥。”她震惊异常,五年了,她永远都记得朱雀门外,他推她离开的模糊身影。她渐渐长大,明白了那个举动的意义,那天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她赢得一点逃出去的时间。她几乎天天都在悄悄祈祷,希望他还活着,却没想到有一天真的看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还记得我。”他的眼角眉梢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五年过去了,少年长成了沉稳的青年,依旧是一身青袍,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阿琇惊讶道,“聪哥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

      “傻丫头,”他目中都是淡淡的暖意,笑着说道,“五年前,我在朱雀门外受了重伤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在琅琊王的军中。”琅琊王一直驻守边地,那时接到太子急令进京护驾勤王,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赶到时太子已经罹难。琅琊王与他的父亲刘渊是莫逆之交,千里奔袭,顺手救了他回去。

      他顿了顿,似是回忆起那些充满刀光和血痕的过往,“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公主的消息。听说公主身在金墉城里,一切平安。”他微笑着看着她,“你瞧,我没有违背太子的嘱托,我们又见面了。”

      阿琇亦想起往事,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苦笑。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温言抚慰道,“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你在宫里受了很多苦。”

      她适才伤心到极致时,连眼泪也未落一颗。可听了他温和的一句话,她不知怎地一下子眼眶就红了,泪水无法抑制的落下来。刘聪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

      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太子哥哥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安慰着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委屈苦楚都瞬时涌上心头,她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样。

      刘聪也不出声,只是默默的陪着她,目光里都是柔和的安慰。

      阿琇痛快的哭了好一会儿,仿佛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尽了。这才不好意思的抬起头,两个眼睛肿的如桃子一样。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却并不笑话她,瞧见她穿的单薄,顺手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轻轻搭在阿琇身上。

      阿琇顺从的站起身来,跟在他的身后。

      月色如水,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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