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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鹤鸣九皋 ...

  •   幽宫不觉日长,岁月轮换,转眼又到了一年春暖花开时。这日午后,阿琇陪杨太后用过午饭,却一直都找不见阿邺,她心下有些生急,沿着金墉城内走了一遭,叫了半晌却见阿邺慢悠悠的从前院奔了出来,垂着眉眼不敢看她,“阿姊是在找我么?”

      他身上的素色短襟夹袄是阿琇亲手浆洗干净今早才替他换上的,这个年纪的男孩个子蹿的最快,去年阿琇给他缝的衣衫今年穿在身上已经颇有些短了。此刻上面沾满了尘土,简直像是从泥里滚过一样。阿琇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只带他去换了件衣服,便去见过杨太后。

      杨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又过了午觉的时候,头痛病便发作了,见阿邺既已找到了,略责备了几句。阿邺只是恭恭敬敬的垂首站着,低声道,“邺儿只是后院里逛了逛,在假山后眯了会儿睡着了,所以误了时辰,祖母不要生气了。”杨太后素来疼他,不由搂到怀里疼道,“我的儿,怎么在假山后睡着了,可要小心着了风寒。午饭还剩一些,快叫你阿姊替你盛了吃。”

      阿琇答应了一声,牵着阿邺便去里屋吃饭。宫里送来的饭食都从东首墙壁的一个铁铸的窗口里递进来,饭食大多都不太新鲜,虽然外表上看去仍是烹调的鲜亮的紧,只是内里饭菜都是隔夜发馊的,饭中还都夹着沙子,吃起来稍不注意就会磕到牙。阿邺吃这样的沙拌饭也有几年了,见食盒中还有大半碗饭,就着几颗青菜,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阿琇在旁静静地看了他会儿,忽然轻声问道,“洛水旁的芙蓉花开了么?”

      “开了些。”阿邺顺口接了一句,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口饭菜呛到喉中,顿时咳嗽的涨红了脸。杨太后在外间听到动静,急问道,“出什么事了?”阿琇忙应道,“祖母,没事,阿邺吃得快了些,没注意被呛到。”“阿弥陀佛,这孩子……”杨太后念了声佛,仿佛絮叨了几句什么,声音渐渐轻了,想是又困睡去了。

      “你瞧,祖母有多担心你,”阿琇一壁替他拍着背,一壁低声道,“你要混出去玩也好,以后回来先把衣裳换了,莫要让祖母操心。”

      “阿姊,”阿邺的心里如乱麻一般,憋了半晌仍是道,“我不是出去混玩。”

      阿琇握住了他的手,隐约感觉到他小手的虎口磨出了薄薄的茧,她温柔的说道,“你是出去和人学武去了?”她早已发现后院有个狗洞,却也只有身量未足的孩童才能爬出去。只是因长满了近人高的苔草,倒也非常隐蔽。

      阿邺的脸涨得愈发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阿琇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的执拗性子,轻声说道,“阿姊不问你去哪里,快把这饭吃完了,再不吃都凉了。”

      “阿姊,”阿邺眼眶有些湿润,他忽然抬头望着阿琇的双眸,轻声说,“不是阿邺不告诉阿姊,是阿邺答应了那人,对谁也不能说出去。”

      阿琇点了点头,再也不提此事,“知道了。这几日天气暖了,等会儿我们去把衾褥晾出去吧。”

      他们在金墉城里可供御寒的被褥都是这里用剩下的旧物,锦缎虽是锦缎,只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黑乌乌的早已瞧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上面满是虫咬的痕迹,露出几缕内里的肮脏旧絮,在太阳下一晾,竟有些地方露出些浸出深色的血痕。两个孩子到底年幼体弱,忙活了一下午才架好了竹竿,把被褥都在院中铺晾了起来。阿琇拍拍手,笑道,“可真费劲呀。”

      “阿姊,过完年你就该及笄了吧。”

      阿琇过完年就十四了,寻常人家的女孩到了十四就该行及笄礼择夫婿了。阿琇贵为公主,却呆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去处,哪里能有什么行及笄礼的机会。树上飘落一片叶子,恰好落在阿琇发鬓,如刻意簪上的一枚发簪。

      阿邺忽然拿起阿琇打趣,“阿姊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人给我做姊夫?”

      阿琇有一瞬的恍然,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那个抱着自己站在屏风后的少年。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见阿邺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阿琇闹了个大红脸,追着就要去敲阿邺的脑袋,两个孩子都是少年心性,心中纵有一瞬的阴霾,也很快在暖暖的欢笑中化开了。

      杨太后闭着眼,窗外的声音却一字不落的传入耳中。她面目平静的如一潭古水。

      金墉城里从无外人来,朱红色的宫门关了许多年,铜锁上早已爬满了锈痕。

      这日方才晌午,饭食却罕见的没有准时的从铁窗送来,可宫门却被打开了,几个鲜衣宫使径直入了阿琇他们的居所。为首的宫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白无须,身着一袭青罗襦,圆笼冠上簪着一尾紫貂,他眯着一对三角眼,细细的上下打量着阿琇,细着嗓子道,“这位就是清河公主吧。公主如今出落的可真个水灵了,还记得老奴么?”

      阿邺从未见过宫使,他警觉的拾起一支日常舞玩的木枝,自然而然的挡在了阿琇身前。

      “董黄门。”阿琇却脸色瞬时煞白,一眼认出了这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黄门侍中董猛,原来见他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却不知他也有这样会对人笑的时候。

      “公主倒还记得老奴,”董猛哈哈干笑了几声,愈发亲热道,“当年公主出生时,还是老奴先抱过公主呢。”

      “是贾氏那贱人派你来的么?”杨太后不知何时被惊醒了,她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出来,面上具是怒色,“你回去告诉她,我们祖孙都还没咽气!”

      董猛恨得咬牙,但心中记得贾皇后的吩咐,面上却半点不带,只陪笑道,“您老人家说哪里话,皇后日夜都牵挂您的身体康健,日日在佛前祷祝您能活到百岁。”

      他话音一转,却又看向了阿琇,言道,“皇后娘娘也记挂着公主呢,公主是正月里的生日,开春就满十四了,该是到了要及笄的年纪了,这不就命老奴来接公主回宫去。”

      说着他身后的更有几个小宫女伶俐的走上前来,手里捧着各色金盘,内有罗裙佩瑞,又有各色珠钗步摇,都是按公主的服制准备的。

      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所措的望向杨太后。董猛见他们祖孙俱是惊疑,心中反倒冷笑,却又恭敬道,“请公主更衣,老奴有几句话,要与老……老夫人禀告。”说罢他命人带着阿琇去里间更衣。

      阿琇拿了衣衫怔怔的没了主意,几个宫女相视一笑,便拉起了彩绸替她在后室中围出了一个更衣的空间。她许多年没有人服侍,颇有些不习惯了。等她换了衣衫回去,董黄门不知去了哪里,阿邺和杨太后却都有些愣住的瞧着她。

      她一时有些尴尬,红着脸道,“我……我哪里不对么?”

      “阿姊,你真美!”阿邺性子最直,早把自己心里话喊了出来。这几年阿琇不仅长高了个头,眉目也有了些大姑娘的端庄美妍,如今换了一身艳丽的华裙,更衬得她如花似玉,竟是如活脱脱似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一般。

      杨太后望着阿琇,黯淡的眸子中忽然迸发出光彩,“我的阿琇长成大姑娘了。”

      “祖母,你真要阿姊回宫去?”阿邺急道,“那皇后心思狠毒,她怎么会真给阿姊及笄,阿姊千万不能回去啊。”

      “不是你姊姊回宫去,是你们姐弟俩一起回去。”杨太后坚定道。

      阿邺吃惊的看着祖母,浑然不明白祖母的意思。

      阿琇心中却明白了几分,今日董猛的突然造访,对祖母和自己不同寻常的亲切,以及对阿邺身份的默认,这一切的一切,都代表着祖母在背后定是做出了可以威胁到皇后的举动。她目中光焰闪动,却又看向白发苍苍的祖母,并不发一言。

      杨太后心内叹了口气,缓道,“那贱人如果要取阿琇性命,犯不着这样费周章,着人在菜饭里下了鸩毒就是了。”说着她轻轻抚了抚阿琇如黑瀑一样的秀发,叹息道,“阿琇今年也是十四岁的大姑娘家了,就是寻常人家的闺女也要热热闹闹办个及笄礼,给闺女选个俊俏的小郎君。琇儿若是跟着我老婆子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去处,生生是耽误了。”

      阿琇鼻子泛酸,泪水已是滚滚而落,把头埋在杨太后怀中,“阿琇不愿意去宫里,阿琇愿意陪着祖母。”阿邺也道,“孙儿要陪着祖母。”

      杨太后闭目一瞬,紧紧搂住两个孩子道,“乖孩子,祖母何尝不知道你们的孝心。离开了这里,就是步步刀山,步步火海,你们要学会忍耐,祖母再不能护着我的两个小孙孙了。”

      “只要你们能忍下来,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她双手搂住两个哭的泣不成声的孩子,目中也滚下泪来,“你们姐弟俩以后要相互关爱,相互扶持,这世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事太多了,唯有血脉浓于水,你们要牢记骨肉亲情,不要猜疑背弃。”

      “老夫人,时辰不早了,公主须得起驾回宫了。”窗外又传来董猛的催促声。杨太后情知不能再耽搁下去,她霍然起身推开了两个孩子,决然的走进内屋,关上了门。

      “祖母!”两个孩子趴在门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杨太后心中肝肠寸断,却决绝的不再开门相见。

      =====

      回宫的路并不长,坐在车里的阿邺紧紧的握着阿琇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

      阿琇按压住心里的悲伤,笑着安慰他道,“阿邺不要怕,姊姊在这里。”

      “谁说我害怕了。”阿邺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立马放开阿琇的手,小嘴嘟了老高,“我是在保护阿姊。”

      阿琇扑哧笑出身来,笑着揉揉他的脑袋。

      谁知阿邺却不领情,转过头去掀开车帘,眼也不眨的看着外面。

      车进了朱雀门,车轮似乎卡了一下。阿琇望着这扇高大巍峨的帝宫城门,五年前的厮杀呐喊声仿佛就在耳边,那个身着青衣的少年似乎就蹲在身边,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回宫之后,阿琇被安排在荼菽殿居住,此处乃是章华台附近的一处偏殿,贾皇后酷爱金奢,便连一处偏殿也是雕梁粉壁、青璅绮疏,又拨了白袖与水碧两个侍女在殿中服侍。阿琇温言询问,白袖今年也是十四,正与公主同岁,水碧年纪略小些,甚是天真可爱。

      且说阿邺袭了吴王之位,便被安排到世子们所居的灵昆苑,同与齐王和赵王的世子们一起学习诗书和骑射。

      自从太子去世后,皇帝便再没有儿子出世,因此各位世子都是被考校的对象,未来可能成为太子的人选。灵昆苑的功课异常的严格,每到旬日才可以休一日,于是阿琇便只能巴巴的天天数着日子等着和阿邺见面。每次见面,姐弟俩还说不上几句话,就会有严厉的公主教习阿姆训斥公主典仪德行该如何,然后阿琇只能失望的回去。

      贾皇后不知是否刻意回避,平时从不与阿琇相见,所有的请安问礼一概免了。然而给阿琇选的教习阿姆靳氏格外的严苛。每日寅时三刻天还没亮,就要叫阿琇起身,描黛眉、整仪容,抱腹要系一寸红结,双裙要垂三尺于地,一套公主装扮下来,四五个宫女也要围着忙活一个时辰,阿琇虽不用动手,却也瞧着心累。

      然而这才知是开始,国朝公主仪态举动都有严苛的规定,笑不见齿,泣不闻声,行动皆有仪制,甚至连迎接宾客时坐榻该坐几寸几分都有近乎苛刻的标准。阿琇的母亲谢昭仪出身高门谢氏,最是鄙薄繁文琐仪,平时只教她读书写字,哪里这样严苛的待过她。可在靳阿姆眼里,女子读书识字有什么用,仪态端庄才是顶顶重要的。

      靳阿姆动辄就让阿琇盛装打扮,在榻上端坐数个时辰,头上压着数斤重的钗髻,痛的脖子也要断了,可连一动也不得动,名曰“训仪”。

      阿琇简直烦透了这样像坐牢一样的日子,她压根不想再做什么公主了,宁可像原来那样穿着粗布的衣衫,吃着带沙砾的冷饭,日日和阿邺一起在金墉城里陪着祖母,也好过在锦衣玉食的宫里坐牢。

      她刚生不耐烦的念头,脖子还未转动半分,靳阿姆就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张凶巴巴的面孔上更添了几分严厉,“公主下个月就要行及笄礼,难道行大典之时也要这样举止失仪,惹人耻笑么?”

      仿佛被人彻头浇了一盆冷水,阿琇听到及笄二字,瞬时清醒过来。祖母费劲辛苦让自己回宫,不就是为了“及笄”二字么?一个不及笄的公主,还有什么前途命运可言。

      忍耐,忍耐。她无可奈何的挺直了腰板,然而换来的只不过是多加一个时辰的惩罚。

      过了端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帝京夏日最是难熬,屋内本已闷得很了,偏偏靳阿姆还叫宫人把门窗都合上,更是一丝风都进不来,阿琇成日盛装华服的在屋里“训仪”,经常一日下来热的几乎要晕过去。

      眼巴巴盼到旬日,一大早阿琇去看完了阿邺,回宫的路上,靳阿姆突然腹痛难忍,急着说道,“公主且在这里稍待一会儿,老奴去去就回。”阿琇想起适才出门时阿邺顽皮的对自己眨了眨眼,情知是阿邺在靳阿姆的茶水点心里动了手脚,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

      灵昆苑以北这一带是从五龙渠引入宫中的一片湖泽,湖上用九曲回廊勾连,水中遍有承露金盘百余只,盘上遍植荷叶,此时荷花未开,唯有荷叶连天,一片碧色。而金盘周遭皆垂金铎,金铎大小如石瓮子一般,更有五千四百枚,永夜高风吹过,金铎和鸣,铿锵悦耳,其声十里可闻。

      阿琇绕着曲廊走了一段,贪看着湖光美景,却不知不觉的走岔了路。她急着回去,可偏偏越急越错,眼看着里岸边竟然越来越远,走到了一个亭子里,却听到亭子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长离云谁,咨尔陆生……”

      阿琇一怔,是谁这么有兴致在这里作诗。她循着声音寻去,却见亭中有个年轻的书生,背对着她,正在看湖上的飞鸟。她有些好笑,起了捉弄他的心思,看了一眼湖中飞不起来的几只水鸭,便接声道:

      “鹤鸣九皋,犹载厥声。”

      那书生呆了一呆,转头过来抚掌赞道,“好诗,姑娘真有诗才!”这书生大是为阿琇的才华所倾倒,又不断的吟诵这句。

      阿琇抿嘴却只是偷笑。

      “六弟,你真个是呆,被她损了却还不知道。”不知何时从亭后却又转出一个年轻男子,也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身着一身皂袍,做富家公子的装扮,面貌清俊如玉,只是目光中华彩流动里藏着一丝深暗,却是似笑非笑的望着阿琇。

      “她如何损我了?”书生冗自不信,“三哥你看,长离对鹤鸣,陆生对厥声,何等切韵。”
      男子又好气又好笑,“她笑你是这水塘里的野鸭,只会大声的呱呱乱叫,大放厥词。”

      阿琇被她点破,忙道,“这不是我杜撰的,这是曹子建《鹤雀赋》里的句子,我可不敢胡诌。”
      那书生将信将疑,“真的么,那我可得找来看看。”说罢,竟摇头晃脑的就走了。

      阿琇见那皂衣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眼珠一转便欲逃走。男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一笑道,“我六弟虽然写诗成痴,却也没得罪了你,你何苦坑他?”
      “我哪有坑他了?”
      “曹子建何曾写过什么《鹤雀赋》?你哄他去找,曹子建的诗浩如烟海,我六弟岂不要找到天亮?”

      阿琇被他揭穿,再无他法,只得和他蛮缠,“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你扯我衣袖,岂不是无礼。”

      那男子目中光芒一闪,近将她迫近了几步,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可若是夫妻却无妨了。我瞧你还未及笄,你是哪个宫的小宫女,既然这么看重名节,不如嫁给我好了。”

      “谁要嫁你。”阿琇大急,心口扑扑乱跳,慌忙推开了他。她今日只穿着普通的绿罗裙出门,并未佩戴公主的仪制,这轻薄男子显然把她认作了小宫女。

      谁知那男子不仅不放手,一抬她的下巴,调笑道,“哦?你不想嫁我,难道你有心上人了?”他边说边更迫近了一步,呼吸便在阿琇耳边。

      “你无礼!”阿琇情急之下抽出左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男子松了手,望着阿琇头也不回跑开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右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阿琇心神不宁了好几日,再出门时格外小心翼翼,却再也没有遇到过那男子。而靳阿姆回去后腹泻了好几日,自是无力教□□。贾皇后闻之此事,便要亲自教习,每日都要让阿琇到昭阳殿去问安。每次去皇后宫里,表面都说是检查阿琇的礼节学的如何,实际上却是各种刁难责罚。

      这日皇后照例又诏阿琇入宫,却压根连皇后的人都没见着,只派一个宫女来说,皇后娘娘正在午睡歇息,就让阿琇在外殿跪着侍候。彼时正值初夏,天气虽不算炎热,正午的日头却也有几分辣意。阿琇在太阳下跪了大半个时辰,就有点身形摇晃,忍耐不住。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道,“怎么又是你。”

      阿琇抬头去看,冤家路窄,这正是几日前灵昆苑外遇到的那个皂衣男子,只是今日换了一身碧色长衫,只显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那男子却看来心情不错,对她笑道,“你这促狭的丫头,又犯了什么错,大热天的在日头下罚跪?”

      阿琇本来就难受之极,不愿理他,可刚一低头,忽然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在一个凉亭中,她斜倚着柱子,身上还搭了件男子的碧色衣袍,她一抬头,只见那男子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面上却有几分关心的笑意,“你可好些了?身子这么差还不知道讨好一下管事的宫女,白白在殿外跪日头。”

      阿琇承了他的情,也不好意思再冷眼对他,轻声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阿琇没齿难忘。”

      那男子往远处望了望,忽然故作惊惶状,“呀,那不是董黄门来了。”

      阿琇听说是皇后身边的董猛,吓得面色煞白。如果再让他在皇后面前告自己一状,还不知道要受些什么罪。她挣扎的一侧身,差点从回廊上摔下来。那男子哈哈大笑,伸手搂住了她的纤腰,怕她跌落下来。

      阿琇仓皇的四处张望,凉亭里一丝风也没有,哪里会有人在。她猛然醒悟推开了他,小脸一转,嗔道,“你在哄我。”

      “你叫阿琇?”那男子发现她睁开眼偷偷打量自己,不由笑了笑,剑眉清扬,“你父母是想让你满腹锦绣文章么?”

      “不是那个‘绣’字。”阿琇摇了摇头,伸指虚虚的写了一个琇字。

      “琇莹如星,”他赞许的点点头,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柔和,“你当的起这个琇字。”

      阿琇有些脸红的低下头。

      “我叫韩谧。”见她略有讶异,他捉过她的手掌,在她掌中写了几笔。

      “韩谧,”她满脸通红的缩回手,轻轻重复了一遍,说道,“四海谧然,宇内晏清,你父母对你期望很高呀。”

      “这是我外祖父起的名字。”韩谧的脸色沉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寻常时若无其事的样子。

      “今日恰是三月三,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好不好?”他忽然开口说道,眸中亮闪闪的望着她。她双颊红透,才想拒绝,可他已不由分说的将她拉了起来。

      韩谧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带着她大摇大摆的出宫,所有的侍卫看到他都低头行礼,哪敢查看他身边的人是谁。阿琇既紧张又兴奋,唯恐被人发现了,跟在韩谧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宫门外有辆大车等候,他们上了大车,赶车的人也不问话,只一路向北疾驰。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问了三四遍,他却总是笑而不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车总算停了下来。他跳下大车,伸出手来引她,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扶了他的手下来,双脚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石板地,而是松软的土地,她吃了一惊,向四处望去,道旁一边是绿茵茵的竹林,一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黄绿相间,煞是好看。

      “我既然要娶你,当然得带你去看看我家。”他促狭笑道。

      阿琇面上一红,刚要反驳,可他却已牵了她的手,信步往竹林走去。两人穿过竹林,忽然就到了一处偌大的庄园前,园门上却是颇为洒脱的三个大字,“金谷园”。

      阿琇虽然生长在深宫,见多了荣华富贵的气派,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庄园。园内高台芳榭,步步都是桃李夏绿的美景,转过一片桃园,却是只见花林曲池,清溪萦回,石桥错落,看似随意的一片石,一株草,都布置的错落有致,风雅异常。

      弯弯曲曲的清溪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水源,贯穿了整个园子。溪旁桃花灼灼,柳丝袅袅,远处楼阁亭树交映,不似人间景致。

      “这儿的景致真美。”阿琇由衷的赞叹,伸手掬了一抔清水尝了一口,又甜又润,十分解渴。

      贾谧笑着帮她擦净了掌中的水渍,引着她又往前行。清溪的尽头,水流却顺着地势弯了九曲。

      几个年轻人围在曲水边席地而坐,水中飘着一只小小的犀玉杯。几个年轻人都束冠系带,年纪与韩谧相仿,看上去十分清雅,几个人低声唱吟诗句,声音十分悦耳。

      阿琇奇道,“他们在做什么?”

      韩谧微笑道,“那是曲水流觞。”他见阿琇貌似不解,解释道,“你瞧那犀玉杯里都装了酒,酒杯飘到谁的面前,谁就饮一杯酒,作一句诗。”

      说话间那几个年轻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其中有一个人阿琇还是见过的,正是那日在宫中读诗的书呆子。那人转头也瞧见了阿琇,笑着对他们招呼道,“三哥和那位姑娘也过来坐吧。”

      韩谧笑着望了望阿琇,见阿琇低头便是肯了。

      两人在曲水边捡了空处坐下,坐在东首的白衫男子看来正在作诗,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面容俊秀异常,风度翩翩,就连阿琇也不免多看了几眼。那人笑着向韩谧他们一点头,饮了杯中酒,便道,“积阳熙自南。望舒离金虎……”众人都叫了声好,他便将杯中又斟满酒,放回曲水之中。

      杯子随着水势晃悠悠的漂荡了一会儿,却恰好停在了阿琇面前。阿琇见众人都在看自己,有些不知所措。韩谧含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这杯我就替她了。”

      几个年轻人都不答应,坐在一旁的一个着青衣的年轻男子笑道,“三弟这可不妥,如要代饮,就要罚一壶。”韩谧眉毛都不抬一下,“一壶便一壶。”几个人更是高兴,拿了一整壶酒就要韩谧饮下。韩谧笑道,“慌什么,且听我这句还没做呢,”他沉思片刻,吟道,“屏翳吐重阴。凄风迕时序……”那白衫男子最是宽厚,笑道,“三弟这句做的甚好,可以免罚了。”

      韩谧转头对阿琇说道,“我们几个是结义兄弟,这是潘大哥。”阿琇笑着向那人行礼叫了声“大哥”。韩谧又一一介绍旁边身着青衣的是左二哥,有一对容貌有些相似的是□□、陆五两兄弟,排行四五,而上次在宫中见过的是他们几个中年纪最小的六弟。

      陆五年纪虽小,性子却顽皮,说道,“大哥有点偏心。依我看三哥这句一点也不好。我们好端端的说着风和日丽,他怎么就凄风惨淡,可叫我们怎么往下接?”

      “大哥是看三哥的心上人在,不想把他灌得太惨。”□□顺着老五的话,就开始拿韩谧取笑。大家又是笑闹了一阵。阿琇脸通红通红,一颗心扑腾只跳。

      左二哥拿起酒杯又斟满酒,重新放回曲水中。这次酒杯没有摇晃,径直就飘到了阿琇面前。几个人抚掌大笑,“巧了巧了,今日就和老三过不去了。怎么能自己接自己的句子,老三还是罚一壶吧。”

      阿琇和他们玩的熟了,胆子也大了些。她不等韩谧接话,先拿起酒饮了,又击箸接道,“凄风迕时序,苦雨遂成霖。”

      老六连连点头,“这句好,甘霖解了苦雨,解的真妙。”

      “这位姑娘很是爽快,诗也写的好。”一向不轻易夸人的左二哥大是赞许。几个人愈发对阿琇亲切许多。

      几个人饮酒对诗,不知不觉日已偏西。韩谧见阿琇喝了酒脸色发红,心知她酒力不好,便携了她告辞。

      “你这几个兄弟真有意思。”阿琇玩的高兴,一路上都在念叨他们接的诗句。

      韩谧看她喝得面若桃花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你今日得了左二哥的一句赞扬,明日就可以扬名京城了。”他见阿琇冗自瞪大了眼睛不解,笑着解释说,“当年左二哥一篇三都赋,可是让洛阳纸贵,千金难求。”

      “左二哥就是写三都赋的左思公子?”阿琇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我还以为他是个翩翩佳公子,想不到却是这样……”她话没说完,韩谧已笑道,“二十年前,左二哥风度翩翩,在京内也是极有盛名的。”他顿了顿,又道,“左二哥有两个女儿,都是天生的国色佳丽。左二哥还有诗写她们,”说着,他一边拍膝,一边吟道,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
      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
      ……
      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
      其姊字惠芳,面目粲如画。
      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
      ……”

      阿琇听得向往不已,幽幽道,“果然是才貌双全的女子,若能识得左二哥的两位女儿便好。”

      韩谧微笑道,“左二哥这首《娇女诗》一出,二女身价倍增,京中高门大户纷沓上门求娶。如今二哥的长女已嫁给齐王为妃,小女儿还待字闺中,你若想见她,下次我领你去二哥家便是。只不过她比你大上两岁,恐怕还要唤你一声婶婶。”

      “为何是婶婶?”阿琇一怔,忽然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却去拍打韩谧。

      韩谧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哈哈大笑道,“你只知道左二哥的三都赋值钱,却不知道潘大哥的风度相貌更是京中一绝么?”

      阿琇仔细回想了一瞬,想起来潘大哥白衣酌酒的样子,确实姿态不俗,貌若仙人。只是她生长在宫廷之中,自幼见多了相貌俊雅的人,并不以为异,摇了摇头道,“男子该以才德品行名扬天下,相貌并不是最重要的。”韩谧半是欣赏半是玩笑的看着她,却并不接话。

      她瞧着他笑而不语的神情,再想起他如此刻意的提到潘大哥的相貌,她忽然脱口道,“难道潘大哥就是京中最富盛名的潘安?”韩谧笑着点点头,“你运气不错,今日独看了潘大哥这么些久,不知该羡慕死多少闺阁女子。”

      阿琇惆怅的摇摇头,连声道,“亏了亏了。”
      韩谧奇道,“又如何了?”

      阿琇长叹一声,“二十年前潘安行于路上,能有路人掷果盈车,我今日真是暴殄天物,竟没有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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