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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相思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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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角解,蜩始鸣,夏至已至。
众人都应时令换上了轻薄的衣装,眼下正站在画舫顶层的高英杰也身着一袭湖水般淡绿的练绸长衫,衣袂轻轻随风飘扬,腰坠却仍端正,更兼面目清秀斯文,看来不似江湖豪门之掌,却仿佛泛舟消暑的年轻文士。
然而明里暗里窥视着的无数双眼睛,却绝不会作此假象。
嘉世弟子身负秘宝叛庄逃离至此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闻讯而来的人数不胜数,就算不是抱着独占的打算,也想分上一杯羹,然而秦淮河上那座美轮美奂的画舫,却不容置疑地打消了他们的所有美梦。
微草堂,高英杰。
虽有历代积威在前,但乍见高英杰的人都不免生出一股轻慢之意,且欺此次微草堂来人不多,势单力薄,而杨聪白庶等人不知为何一直按兵不动,芒种之夜,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打算先行剪除此等大敌,而后方便行事。
那夜半边夜空都被这江河之上的杀伐硝火所映亮,第二日晨光朦胧,照得画舫依旧,奔流的河水中,却隐隐泛上血色。
经此一役,再无人敢小觑微草堂分毫,而那举止文雅的年轻掌门,也同样被充满恐惧和憎恶地瞩目。
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地放轻了步伐,车前子从舱扣处探出头来时,便看见了自家掌门回首的身影,柔和地发问,他们都到了?
是,车前子应道,却有些为难的踌躇着,高英杰轻咦,怎么了?
车前子咬咬牙,眉间现出不平之色,道,嘉世……嘉世的人说不来船上!在素月楼等着您!
素月楼是这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客栈,嘉世山庄的人会选择在那里落脚也不足为奇,只是他胸臆含怒,想着嘉世传话弟子那傲慢的神色,不禁恨恨说,那么大的架子,也不知摆给谁看!
高英杰却没多言,想了想,问,嘉世山庄的正副庄主都在么?
车前子为之一愣,这,他犹豫着,终究羞愧的低下头去,不知道……只见到了孙翔。
既然如此,那倒也不出奇,高英杰想,随即清淡地回答道,山不就我我就山,那就去吧。
高英杰到的时候,负责接待嘉世众人的天南星长长的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他辈分虽不高,资历却深,办事甚是老练,饶是如此,也叫张嘴就能让人气不顺的嘉世新任庄主怄得不轻。
那位正得志的青年庄主样貌极为俊美,剑眉星目,高傲非常,通身装束亦是华丽气派,箭袖锦袍,玉冠朝靴,端的是文彩绚烂,赫赫煌煌,只是随意坐在堂中,便稳稳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见一行人鱼贯而入,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孙翔挑了挑眉头,盯着当中那个身姿纤细,容貌清秀得甚至近乎文弱的湖色身影,心下啧了一声;
——临出发前有人专门拿了些画像给他认人,谁知这真人比画里看上去还要更经不得风雨;
他一向是藏不住的个性,面上便多了丝分明的不以为然,高英杰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只是客气地施礼道,久仰了,孙庄主。
虽是不甚中意,孙翔倒也不至于拂了他的颜面,当下也是站起一抱拳,豪气道,高掌门!
高英杰与孙翔谈得不深,多是几句场面上的言语,一来高英杰为人内向,不甚健谈,二来孙翔武力拔群,于嘉世山庄的种种日常事务却颇有撒手掌柜的架势,有心人都知真正言必有出的反倒是嘉世内的诸位长老,露之于外,则是副庄主一锤定音。
当日高英杰亲自对刘皓动手时,对方虽有抵抗,终究强不过他,惨白着一张脸,色厉内荏地喊道,高英杰你莫要嚣张!我若有什么事!嘉世一定会为我报仇!
报的什么仇呢?
高英杰已将他尸身送回嘉世,附上了一封言辞恳切诚挚的信笺,将事情都推到了邱非身上,他行事向来细心谨慎,明知此举处处纰漏,却仍装作若无其事,不过是为了试探嘉世的反应。
果不其然,非但无人追究,嘉世反而急急地送来回信,表示愿与微草堂联手,一举擒回邱非。
高英杰合上信,露出了微笑。
他甚至敢断言孙翔也不知刘皓真正的死因,否则以他传闻中的性情,就算有庄内长老们示意,也必定不能心平气和地与自己安坐说道。
刘皓敢放言,大概多少也算拿捏住了孙翔的作风,然而世局相争,孙翔与他一样,不过是任人操弄的棋子罢了,高英杰淡淡地想,真正要留意的,却是那背后落子的手;
——肖时钦。
高英杰在嘉世主动设的宴上,一面与孙翔说话,一面慢慢地想着这个名字,他虽不知嘉世是怎样打动这位雷霆门素来显得与世无争的门主,却绝不会轻视他哪怕分毫。
然而酒过三巡,直到高英杰起身告辞,肖时钦都没有出现。
回到画舫,高英杰还没来得及落座,就见刘小别从外面走进来,干脆利落的做了个手势,一旁侍奉的弟子们识趣退下,高英杰眨了眨眼,听到刘小别直截了当地说,我和肖时钦去了那里。
他说的是哪里高英杰自然清楚,多日来他们已将周遭一一查遍,料想邱非他们难以逃远,只可能就近藏匿,而这么久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最后的一击中的。
肖时钦说那个阵法他能破,两日后就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是他认定,倒可以一听,高英杰点点头,不过,去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也是肖时钦说的,刘小别摊手,怕打草惊蛇,他又补充道,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我觉得他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有些做法,像是有特别的针对。
刘小别的直觉一向非常敏锐,高英杰听他细细道来,若有所思,刘小别说完,见他不答话,忽然又问,你去见过孙翔了?
嗯,高英杰有些茫然地颔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为难你了么?
这倒没有,高英杰抿唇一笑,怎么这么问?
不是听说孙翔脾气不好么,刘小别翻了个白眼,肖时钦跟我分手时还特地说,事出有因,希望你不要见怪他的缺席,如果孙翔有失礼,也请一并海涵。
那口气,真是够操心操肺的。
高英杰心里一动,附和了两句,不再言语。
刘小别见他神色有异,眉头一皱,未及高英杰开口,伸手便去扣他脉门;
饶是高英杰正暗自沉思,反应也快得惊人,肘抬腕沉,电光火石间,手背便顺势抵住了刘小别的指掌,然而几不可察地迟疑了一瞬,他又放松下来,乖乖翻手朝上,捋起衣袖,向刘小别袒露出了纤细的手腕。
刘小别毫不客气地搭上他腕间,他虽不通医道,耳濡目染久了,多少也增了点常识,感觉指下高英杰脉象平稳有力后,他便松了手,说,好得差不多了?
本来也不算什么伤,高英杰轻声回答。
——那夜舫上激战,高英杰为护门下弟子,生受了一掌,本以为无事,后来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大舒服,高英杰不愿惹人担心,徒自沉默,还是刘小别撞见他喝药,追问之下方才知晓原委。
逞的什么强,刘小别不悦,你平时不注意,到时候积少成多,真要像掌门——
他一时嘴快,反应过来后立刻住口,然而高英杰的神色已经黯淡了下去。
刘小别自悔失言,也沉默了半晌,终是伸手揉了揉高英杰的头发,别想太多……英杰,现在你才是微草堂的主事,你做的决定,我们都会矢志追随。
高英杰抬起眼,凝视着刘小别认真的神情良久,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嗯……谢谢你,小别师兄。
刘小别走后,高英杰靠回了常坐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他屋内并未直接以冰块消暑,却是用玉青底粉彩的对瓶盛着净水,内插了好几支素白莲花,凉意混合着清淡幽深的香气,令触手可及的椅背也显出一种光滑的坚硬。
他怔怔地站着,原本挺得笔直的腰,却缓缓地松懈了下去。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他知道刘小别那不忍出口的字眼指的是谁,高英杰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自己的胸口,衣物下一点硬质硌着他的指腹,那是一枚晨星形状的饰物,精致剔透,紧贴着他的肌肤,因为终日不曾离身,被染上了一层绵绵的温热。
——是王杰希从前赠予他的礼物。
也是唯一一个,能让高英杰偷偷藏起,静静缅怀的东西。
如今提及微草堂的掌门,多数人只会想起高英杰这个名字,而王不留行被郑重地供奉在祭堂里,唯独在最重要的节日里才被允许观瞻,王杰希已经把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送给了他;
只是高英杰却不能心无芥蒂的接受。
老师……他喃喃自语道,我成为了,您希望我成为的,您会为之骄傲的,那种人吗……
如果他真的在的话,一定不会否认吧,想到这一点,高英杰惨然低笑,他的老师对他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和蔼,又是那么睿智,那么无私,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高英杰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我知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叶修才不放过邱非,高英杰紧握着自己胸前的吊坠,轻轻地说,可是您最清楚,如果我为了您的死而怨恨着什么人的话,那不会是叶修。
——而是我自己。
他的嗓音里透出压抑的哽咽,可我必须走下去,为了不辜负您的期待……为了微草堂,任何事情我都能做。
不管有多么艰难,甚至是多么肮脏。
即使是在付出这一点上,能跟他的老师稍微接近一些,都能给予高英杰莫大的安慰。
也因此……
高英杰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日乔一帆的面孔,那么熟悉,在每一个无法启齿的暧昧夜晚里闪现的脸孔,带着深深的惋惜和怜悯,望过来,温柔包容的眼睛,他说,英杰,你该放下了。
高英杰知道自己伤害了他,但乔一帆宽恕了,他宽恕了高英杰这么多次,临了仍是劝解的话语,高英杰却无法宽恕自己。
况且,还不止一帆,小卢,小别师兄……高英杰明知刘小别待卢瀚文跟待自己并无二致,都是一样嘴上不说,心里偏爱,彼此也更加熟悉,他却凭借这一层了解,刻意将阻止卢瀚文的任务交给了刘小别。
然而卢瀚文不惜毁损一臂逃脱,事后刘小别请罪,高英杰却说什么也不肯惩罚。
错的怎么是小别师兄呢,小卢其实是无辜的,小别师兄则更甚。
真正卑鄙的人,是自己,高英杰想,在炎热的初伏天里,依旧感到了心底的冰冷。
事到如今,他只有一个愿望,却永远不能实现了。
除此以外的林林总总,便也都一并作了逝水罢。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