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lyrelion

24、泪（上）

　　太阳每天都会落山，纤细敏感的人莫不以为感伤。认为那光明死去了，无止尽的黑暗笼罩在苍茫的大地上，不免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几乎所有人类的农耕文明都会崇拜太阳，美妙的音乐歌颂它，香醇的琼浆敬献它，丰盛的牺牲贡奉它，人类动用了所有的想象力勾描它。或是英俊多才，或是庄重古典，或是威严肃穆，无论赋予它怎样的形态，它始终以男子的形象出现，代表着给予万物生命的活力。
　　高大的祭坛矗立起来，是为了在离它更近的地方祷告。繁复的仪式蕴含着深刻的敬意；重重的叩首，包含着无边的畏惧。
　　当双膝触及到冰凉的石块时，仿佛听得到千万年来血脉流动的声音，庄严的叫人想要落泪。

　　郑爽就这样定定的跪在百秽山的祭坛上，太阳从他的头顶落入了西边的山谷。他仍然没有起来，甚至连头低垂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血液已经清洗干净，不知是否因为逆光的关系，他的脸庞异常苍白。没有表情的脸和身体，如同一尊石像。若非偶尔经过的风会带起他的发丝一角，他就是一尊石像。
　　善环着双臂立在一边，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余辉的照射下，发出灿烂的光泽。卓紊靠在祭坛边缘的石柱上，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有脚步声从下面的台阶上传来，卓紊回头看了一眼，是东家最年长的长老。
　　长老已经六百岁七十岁，是东家唯一一个活过五百岁的人，看他稳健的步伐，没人怀疑他还会继续创造东家的记录。
　　但现在他脸上的神色十分悲哀，青灰色的头发因急急走动而飘扬开来，长袍灌满了风。长老停在郑爽身侧，目光长久的注视着他。终于叹口气，将长袍解下来，披到郑爽身上。
　　郑爽没有抬头，只是轻道：“长老…”
　　“我拒绝。”
　　郑爽一笑：“我还没有说。”
　　“我知道，不管你现在要求我甚麽，我都不会答应。”长老正色道，“无论是去救李生，或是…”
　　郑爽眼睛盯着注视了一下午的祭坛：“我想继承东家的族长。”
　　长老一愣，随即缓声道：“虽然你找到了百秽罗勒，但是光轮还不能交给你。”
　　郑爽音声非常镇定：“我的能力不够，我需要。”
　　“既然知道自己能力不够，勉强接受光轮，对你没有好处。”
　　“如果忽略内心活下去是好的，那麽我宁愿立时死在当下。”郑爽淡淡道。
　　长老叹口气：“我不希望看到五百二十年前的惨剧再度发生。”
　　卓紊打量一眼长老，他继续道：“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因为继任长老的关系一直留在百秽山。上一世的你年龄到了，灵力也比现在强，但仍然…我不希望东家再度面临等待。”
　　“但是这一次他找到了罗勒，百秽罗勒。”善突然接口，“那是东家的圣物，和南家的华水珠一样曾经遗失。现在它回来了，并且是自己主动找到的郑爽，就说明圣物已经承认了郑爽的身份。”
　　“罗勒的叶片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珍贵的香料，也是一种神圣之物。”长老看了善一眼，“罗勒，是协助的意思…”
　　卓紊接了上去：“受到这种花祝福而生的人可说具有慧眼识英雄的能力，能一眼看透朋友的潜力，并协助他人发挥所长。甚至会鼓励自己的亲密伴侣，在适时的时候提供帮助。”
　　“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幕后英雄。”善轻轻笑道，“南家鸢尾都没这麽拉风。”
　　长老叹口气：“我宁愿罗勒没有找到他。”
　　郑爽轻笑：“不，它一定会找我…因为我需要它。”
　　长老摇摇头：“虽然李生是在百秽山失踪的，东家有责任，但不需要你亲自…”
　　“东家是守护，并不是懦弱。”郑爽的背挺得很直，“我要看到以前的记忆。”
　　“光轮…我第一次是这样厌恶它记忆的能力。”长老的声音在颤抖，“郑爽，我不希望你后悔。”
　　“如果我不看，就真的会后悔。”郑爽终于抬起头来，看得见他眼角的眼泪缓缓划下，“我不想永远不清楚，成为别人的负累，成为东家的耻辱，成为…成为他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长老脸色变了变：“郑爽…你，你想起了甚麽？”
　　郑爽摇摇头：“不，我甚麽都没想起来，我太懒了，我想直接看，直接获得。”
　　长老无言的矗立在风中，抚摸着郑爽肩上的头发。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

　　郑爽坐在他住的石屋内，看着桌上的木盒。
　　上面的漏空浮雕描述的是创世女神化身雨露回归遗湖的故事。他伸出手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的到里面光轮的灵力在流动。
　　长老的话响在耳畔。
　　如果你将光轮至入右眼之中还能活到明天日出，那麽你就是东家的第二百一十七任“明”。
　　成为族长，继承强大的力量；成为族长，通晓世间一切的法术；成为族长，舍弃现在所有的一切。
　　那样的话，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那个人身边，抚摸他的头发…
　　郑爽深吸口气，打开了木盒。
　　光轮是一颗浅青色的灵珠，接近透明的青，是东家的瑰宝。
　　郑爽已经感到指尖的创口隐隐作痛。
　　被那支罗勒吸血的创口。他想起醒来时看到长老焦急而兴奋的脸。百秽罗勒吸取了他的血液，将汁液注入他体内后死去。他将手指放到唇边，狠狠一咬，创口裂开，流出了血液。
　　白色的，充满罗勒芳香的血液，缓缓流了出来。
　　郑爽无声的笑笑，将灵珠至于掌心，念动了东家的奥义咒。
　　光轮发出五彩的光泽，腾起光雾，笼罩住整间房屋。最后化为一股透明的强光，射入他的右眼。郑爽全身发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右眼。
　　痛。
　　比千万颗针扎还痛，比千万把刀剜还痛，甚麽刻骨铭心、肝肠纠结都比不上，强光使他左眼无法睁开，右眼已经陷入麻木的痛苦中。
　　郑爽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失去知觉。光流入他的右眼，小屋迅速黯淡下去。
　　卓紊站在门外，甚麽都没说，只是与善一人守住一个方位，设下结界。
　　明天的日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郑爽很清楚的知道他晕了过去，因为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漂浮在半明半灭的空间内，四下没有回响，也没有生命。
　　空荡荡的死寂。
　　这是传说中东家的隐秘，光轮内记录每位族长记忆的空间，明室。
　　郑爽镇定下来，念动东家的咒语，解开记忆的封印。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兴奋，或是恐惧，又或是创口的疼痛。
　　他没有去想这些，他只集中注意力寻找那个身影。
　　当眼前出现了李生的脸时，他的眼睛再度模糊了。
　　银色的头发，召唤来银色的雷；随意的长衫，荡漾着随意的微笑。他的表情漫不经心，他的法术毫不留情。
　　西家的那男人，我的爱啊…
　　郑爽的眼泪没有停过，只要再看到这个人，眼泪又算甚麽呢？
　　他看到自己从小和李生结识，艰苦修行在他眼中就是快乐的旅行。每年的继任者资格比武赛都在笑闹着晃过，百年的光阴，不过一瞬。
　　西家，东家，东家，西家…如同左手与右手，本就应该握在一起，就算分开两边，也会记得另一半的倒影。
　　他看到他获得四界王认可，正式成为东家继任者的庆典上，李生笑得很开心，他说：“你别得意，我马上也是了。”
　　“你还差的远呢！”他听见自己笑着道。
　　李生笑笑，背着长老偷偷喝口酒，擦擦嘴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当不上西家的族长。”
　　“如果你不当，那麽我也不当。”
　　“为什麽？”李生张张嘴。
　　郑爽看见自己低下头来笑笑，没有回答。
　　李生也只是半信半疑的看他一眼，随后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这麽定了！”
　　郑爽闭上眼睛，听见心里重叠的两个声音。
　　不管你作甚麽，我都会和你同进退。
　　有些话，不用说，对方也能明白，但有些话，你不说，对方一辈子都不知道。如同有的话，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再说不出。
　　他看到了李生自遗湖回来，腰间别着一把红刃；他看到了李生逃开无限山的修行，手上提着两只酒壶。他清楚的看到李生在渐渐走远，却无力阻止。
　　他没有阻止的权力。
　　于是他看到了前世的自己躲在紫杉后面，树下是李生拉着一个黑发男孩的手，教他初级的法术。他从不知道李生会这样耐心…他看到李生要红刃在小屋外筑起隔灵的障壁，东家敏锐的洞察力下，他怎会不知道李生在用禁忌的法术替人转换灵珠。他从不知道李生会这样谨慎…他看到李生泛舟遗湖，喝酒长啸，眼神流转，都停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从不知道李生会这样温柔…
　　他看到前世的自己握紧了双手，感受的到自己内心的疼痛。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甚麽今生见到李生的第一眼，会是心像针扎一样，却还是无法移开眼睛。
　　没有说出口的话，已经随着罗勒落叶，散在那一个千年前。
　　他看见自己微笑，把所有的所有埋葬在微笑里。
　　好过不再见，好过不记得。
　　郑爽继续看着，他看到了李生出现在各家典礼时，总会和那个北家的男孩在一起。无人注意的时候，会附耳低语，会十指紧握。
　　于是自己的手也就紧握了起来，但是从头到尾，只有他郑爽一个人。
　　西家的长老终于不能忍受其他几家的压力，与李生长谈半夜，李生一个人离开了圣地刀百秽山找他。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默默的喝酒。当天快亮的时候，李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郑爽面前喝醉了。
　　郑爽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那麽清俊的眉毛，那麽修长的眼睛，那麽挺直的鼻子，那麽优雅的嘴唇…他低下头来，在嘴唇触及到李生面颊之前，听到了李生的低语。
　　芑焃，芑焃，芑焃…
　　眼泪就这样落下来，摔成无法拼凑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