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存在》鹤唳桥

1、第一章

　　只要我们留心观察自己周围的人，就不难发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毛病：那些自视不同凡响的“大人物”时常在重复“小人物”的错误，喜欢自吹自擂，浮躁而不明事理；而“小人物”呢，偏偏染上了“大人物”的坏毛病，喜欢虚张声势，惟恐别人忽略了他们的存在，结果就像站在粪球上自鸣得意的屎蜣螂。
　　总的来讲，凡夫俗子的生活多半是被琐碎的时光耽搁掉了。
　　当然，这只是笔者的一点儿感慨罢了。
　　那年我22岁，从大学毕业后，几乎就是抄着两条膀子来到江源城的。那种年龄的年轻人，总认为自己有充裕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时常以自己的好恶来评判周围的人和事，凡是看不惯的都否定，不满意的都反对。
　　自负和狂妄差点儿毁掉我。
　　现在回想起来，有时还哑然失笑，自己居然无知可憎到如此境地。
　　整整一个夏天，我一直流连在这座小城里。
　　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从雪山上奔腾而下的江水穿城而过，把小城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山上，一半浮在水中。美丽的小城把天空、河流、森林……以及生活在小城里的人融和在一起，把生活和思想变得格外纯朴、清新。有时，我还暗自揣问，难道这就是大自然的赐与吗，让人们能够如此轻易地接近它，而人们却不以为然地把它据为己有了。
　　无知和冲动让我一无所获，幸好岁月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我想把脑袋里那些杂乱的思想清理清理——事实就是如此，美丽的小城是很容易让人进入思虑状态，这是创作所必需的元素。说来汗颜，维持这种思虑的支撑居然是每千字30元的稿酬。每天，我都要把收集来的新闻送到当地的一家报社，再用余下的时间去游荡、思考，寻找自己的目标。
　　我住在城南的一座四合院里。那间不足20平米的小木屋，还常常成为我和女房东发生争吵的导火线。可怜的老妇人，她竟多次威胁我：如果我不能按时缴纳每月60元的房租，那我就得去寻找不要房租的屋子。不过，如果能提前交纳房租，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只是我很少有如此幸运，因而和女房东的争吵就成了不愉快的消遣。
　　夏天过去了，我仍然一筹莫展。
　　秋天匆匆而过，我依旧在小城里流浪着、寻觅着、思考着……
　　到了十二月底，我接到了报社的通知，他们终止了我作为特邀撰稿人的合同。
　　顿时，我的生活境况越发窘迫了。
　　捱到月底，我宁愿站在江畔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也不愿意提前返回寓所。因为，这时候女房东准还坐在不十分透明的窗户前等着我，而我却不能老是拿自己的自尊心去跟无情奚落作斗争。
　　即使现在，我想起女房东那张凶悍泼野的面孔时，还不寒而栗，有时还会在梦中发出羞辱的□□声。
　　即便如此，年轻人的自尊心在困窘面前常常表现得无能为力，哪怕无地自容，除非自己有钱。如果你们不相信，那就瞧瞧周围人，多少人会对贫困者投去怜悯的一瞥呢？
　　到了元月底，女房东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
　　我在城里游荡了一天。实不相瞒，朋友们早被我尴尬的处境弄得苦不堪言，何况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比我舒心多少。
　　傍晚，我悄悄回到惟一能接纳我的小屋子，这至少能暂时缓解饥饿和寒冷对我的关照。然而，就是这点儿放松也非常难得，女房东冷不防把她那颗头发稀疏的大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拿恫吓的眼光打量着我。
　　“钱呢？”她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再宽限一天吧。”
　　我患了重感冒，这似乎让老妇人动了恻隐之心。何况，即使她马上执行自己的最后通牒，也不会招徕比我更好的客人。
　　“哎，为什么我这儿总住着你这样的穷光蛋啊。”老妇长叹一声。
　　我向她发誓，明天一定会有办法。
　　女房东瞧瞧对面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嘀咕道：“那你不能把六十元的月租告诉别人。哎，如果都像你这样，我就得喝西北风啦。”
　　原来这儿新来了客人，女房东跟他敲定了90元的月租。
　　老妇人见我清涕横流，空荡荡的屋子冷阒阒的，感伤道：
　　“如果我的老头儿在世就好了，他准会给你出出主意，至少比你做作家强多了。哪怕擦皮鞋的小工，每天还能撑饱三餐呢，居然还有你这样死心眼的——”
　　……
　　呜呼，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高贵的自尊心不得不在贫困面前妥协、让步。你可以对别人大声叫嚷：“你们的生命是用金钱和虚荣之心支撑着，我的生活是用精神和信仰来维持的。”其实，这些话本来就无聊可笑，有谁会相信你呢，他们顶多把你当成不谙世故的家伙。但这也不能怨天尤人，大家想想，流落到这种地方的人，经济状况自然不会比我优裕多少，即使新来的邻居每月比我多付30元房租，这也不会让我难为情。
　　第二天，天空中开始飘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接到朋友的电话，他叫我到他那儿去。傍晚，我兴冲冲回到四合院，向女房东清算了房租和伙食费。
　　女房东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气，她懊丧地告诉我，新来的客人病倒了，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见他那副病相，昨天就不该让他住进来。” 女房东大叫晦气。
　　“这些天流行感冒呢，或许过两天他就会好起来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见到他那副模样，我就想起我老头儿去世前的样子。”
　　“有那么严重吗？”我好笑地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过去看看。
　　第一章（下）
　　我敲了敲门，趴在飞满尘埃的窗户上朝屋子里瞧瞧，除了一点昏黄的灯光外，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响。于是，我转动锈迹斑斑的门把，把脑袋伸进去。
　　其实，这间屋子并不比我那间宽敞多少，尽管屋子中央奢侈地放着一盆炭火，但还是相当阴冷潮湿。悬挂在石膏顶棚上的白炽灯完全能说明一切：墙壁上的涂料已经脱落了，霉渍斑斑的，只是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女人的肖像画，倒很抢眼。
　　我疑惑着，该不该明冒冒失失地进去。。
　　突然，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对我怒目而视。我端详着这个男人，他约莫二十七八的年龄，穿着藏袍，面容苍白消瘦，但仍然折射出康巴汉子特有的气质。我想，如果他还健康的话，一定是个英俊威武的小伙子。
　　“我叫邱枫，住在你对面。”我歉意地朝他笑笑，解释道。
　　“有事吗？”
　　“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瞧瞧。”
　　“进来吧。”
　　我进到屋子里，把门掩上。
　　“我叫佳村。”他用鼻音很重的藏腔说。
　　我叨着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奇。
　　“藏语的意思是天上的彩虹。我的汉名叫谢云桥。”
　　“你的名字真有趣。”
　　“这是个倒霉的名字。”他怅然地躺在床上，双手捂住胃脘，不停地咳嗽着，瘠弱的身体佝偻成一团，嘴角上却咧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现在正疼得厉害。”
　　“躺着吧。”我坐在床沿上，摸摸他盖在身上的被子，冰欠欠的。
　　“你该弄暖和一些。我叫房东给你加一条被盖吧。”
　　“不用了。”他拘谨地笑笑，说：“麻烦你在火盆里加一点儿木炭。”
　　我朝火盆里扔了几块木炭，用铁钎拨了拨红通通的炭火。木炭发出噗噗的爆裂声，窜出一簇簇跳跃的火焰。
　　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
　　谢云桥好不容易击退疼痛的袭击，苍白的脸上渗满了汗滴。
　　“这儿的冬天太寒冷了，现在要是在南方就暖和多了。” 他如释重负地说。
　　“你是从南方过来的？”
　　“刚从海南赶过来。”
　　“那你得适应这儿的气候，现在不是最冷的时候。”
　　我们聊了几句。我又注意起墙上的肖像画。我恍惚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只是一时无法回忆起来。这个女人，她具有异于常人的气质，尽管细长的鼻子略显尖削，但仍然不失妖娆妩媚。如果稍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脸上渗透出僵死一般的表情，嘴角绷得紧紧的，倒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刻的冷艳女神。
　　“她是不是很漂亮？”谢云桥见我留意着画上的女人，问道。
　　“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我感叹道。
　　他却痛苦地□□起来，仿佛有一颗钉子猛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多好的人啊，为什么不能让她活在世上呢？”他颤抖着声音，喃喃自语道。
　　“她——，她已经去世了？”
　　我愕然地望着墙上的女人。她嘴角上似笑似嗔的表情令人怆然。
　　沉默——
　　“有烟吗？”谢云桥坐起来。
　　“你最好不要吸烟。”
　　“给我一支。”
　　我给了他一支香烟。我刚把火机扳燃，那支香烟就恰到好处地放到跳跃着火焰上。他喷出一缕浓浓的白雾，又闭上了眼睛，仿佛正在经历一段艰难的旅程。
　　我预感到，压抑在他心底的感情马上就要喷射出来，而且会把我想知道的秘密一股脑儿地抖落出来。虽然窥探别人的痛苦有悖道德，但关心别人的痛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这跟贿赂和攫取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他抽完烟，仍然闭上眼睛。
　　“你们的关系不错吧？”我试探着问。
　　“这还用问？”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为自己卑鄙的用意感到脸红。我站起来，说：“你好好休息，保不准明天会有好天气呢。”
　　“我一点不难过。”他出乎预料地笑起来。“相反，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她是一个永远不会安守本份的女人，她总是在不断地追求刺激，除此之外，对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那怕用羞辱换来的东西，她都会像扔垃圾一样把它扔掉，不会多看上一眼。正因为这样，她才受到这样的责罚。天知道，不明白安守本份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或许她应该感到庆幸，命运已经对她很仁慈了，总算把她引以为荣的容颜带走了，而不是让岁月消磨得年老色衰，变得丑陋，让人厌恶。正是这样，她才看起来如此漂亮，不是吗？”
　　在死者面前，谢云桥居然说出有失恭敬的话，却轻松得像跟她开了一个别有用心的玩笑，脸上还带着奚落的表情。
　　真是不可理喻。
　　你想，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还抱着不能泯灭的怨恨，他要么多憎恨她，要么对她的爱有多么重要。
　　然而，我的怜悯倒成了他的累赘。
　　凡是有过这般阅历的人都清楚，不管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还是亲眼目睹的事实，都会为此而心酸，就像他对画上的女人不断地进行诅咒，心中却充满了真挚的疼爱，而画上那双忧伤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深爱自己的男人，聆听着他倾述的幽怨情仇。
　　我的负罪感油然而生，卑鄙的好奇心居然在亵渎死去的人。
　　“你休息吧。”我朝火盆中放了几块木炭。
　　“请你等一等。”
　　在我走出屋子之前，谢云桥突然叫住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已经泪水汪汪，仿佛在乞求我的同情。
　　“你就是房东向我提起的那位作家吧？”他问。
　　“我是记者，现在就是这个职业。”我揣测着女房东向他提起“作家”这个词时会有多么别扭，但我还是为作家的颜面进行了辩诘。“当然，我住在这种地方的原因，并不是想做什么记者，而是想做一名真正的作家。”
　　“听说你正在创作一部小说。”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如果你能写写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好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讪讪说：“遗憾的是，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感兴趣的题材，值得为之下笔的好题材。”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这些事对你来讲是再好不过的题材，但对我而言，却是无法抹去悲哀，每当我回忆起我们经历过的往事时，我总会泪流满面。”
　　我惊呆了。
　　屋子里除了低沉的咽噎声和木炭发出的爆裂声，偶尔还听到屋子外面沙沙作响的飞雪声和树枝折断的脆响。
　　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钟了。
　　“咱们明天再谈吧？”
　　“但愿我明天还能醒来。”他的脸上闪烁着两道明亮的泪痕。“请你放心，在没有完成她的遗愿之前，我不会死掉的。老天有眼，它让我们在这种地方遇上了。我敢保证你会喜欢这些材料，因为它是我们经历过的所有痛苦的结果。你要知道，人皆有好奇之心，即使是别人的痛苦，也会换来他们的快乐。虽然她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从来不敢奢望有人会为她著书立传，但世上还有多少像她一样低贱的女人，她们都快被人遗忘了。虽然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应该把它珍藏在心里，但将死之人何必还要把痛苦带进棺材呢，让死去的人在地下背负着痛苦和羞辱。我得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让活在世上的人给予死去的人一个公允的评论。这对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而言，褒扬和贬斥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只要我还活在世上，每听到别人在对她进行不公正的谴责时，我就有罪孽感，无法承受的罪孽感。”
　　说实话，我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但一想到要从这个可怜的病人身上获取时，这无异于向乞丐碗里撒了一把沙子。
　　我走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
　　他还在抽泣。
　　“以后你愿意讲的时候，咱们再谈吧。”我说。
　　“不会再有很长时间了。”他虚弱地说：“现在我该好好休息了，明天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