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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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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松一路沉默看着昏迷的黄濑,手心都捏出了汗。警车很快抵达医院,黄濑被送进去做伤口的紧急处理,一切安顿后挂起点滴。
\"收队了,留几个人看着?\"
守在黄濑床边的笠松抬头,看见靠在门边似笑非笑的森山,几乎是即答:\"我留下。\"
森山卡了一下。
\"咳,虽然看起来好了一点了……不过拜托你拿出点自己也是病号的自觉怎么样?现在最应该休息的除了床上那个就是你。\"
笠松很平静,\"我放着不管也不会死。\"
\"他也不会死——用得着寸步不离地紧张他么?\"说完一看到笠松的脸色,森山就咂咂嘴语气软了,怕揭起那块老伤疤,连忙举起手臂做出打住的姿势,\"好了好了,你不放心就留下,留下还不行么。……只不过等他醒了,你怎么办?打算怎么跟他说?\"
笠松没有作声,只深深望着黄濑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很久才开口,\"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深锁着眉头的面庞被头顶的灯光和窗外的月亮冷冷分成明暗两半,\"从哪里说起?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有自己的原因,所以就该被原谅么?\"
\"没有那样的道理。不会有人比我更能理解,我所做的到底是多么不值得原谅的事。\"
“虽然你硬要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森山欲言又止,最后摆了摆手,“我出去,抽根烟。”
他转身拐进走廊,才终于从里面压抑的空间中解放,感到透过气来。森山想到底是自己有问题还是他们有问题,就不能一笑泯恩仇一拍两散,从此我是警察你是逃犯泾渭分明,不再撕开皮流着血也要往一块凑不好吗?何苦呢。
但他毕竟是一路和他们一起走过来的人,他最清楚那有多不可能,这两人总是宁可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也还是不肯放自己放对方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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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脆弱和感伤只会被留在夜晚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到了白天,一切溃堤的情感就重又缩回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等待黄濑醒来的日子每天都那么漫长,但人前的笠松显得并不感情用事,还是照常吃睡,照常和来转悠的森山打嘴炮。尽管一直守在黄濑床边,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平静,仿佛是在这样告诉所有人“我很好,感谢关心”。
“送来的很及时,也顺利输过了血,这样子的伤正常来说休养一下就会很快苏醒的,昏迷期不会太久,请您不用担心。”
巡房的护士轻声细语时带着的安抚性笑容让笠松的心情有些复杂,而且他什么也没有问,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这么说。
“我以为您需要听到这些。”护士解释说,“您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恐女症,下次得拜托医院换男性的护工来,他想。
接下来的早晨他在盥洗室剃掉雨后春笋一样又新冒出来的青黑胡茬,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镜子里的男人抿唇已经抿成习惯,眼睛里干干净净没有血丝和潮气,毫无裂缝的表情看起来应该是坚不可摧才对。
他伸手撑住镜子,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对面的自己。
最疯狂的事他都做过了,其他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他什么也不怕,怎么可能比从前脆弱。
走到病房门口时,与往日的沉寂不同,笠松注意到房中有交谈的人声,一种像是预感般的东西冷不丁将他的脚步绊了一下。
笠松推开门,吸着一口气向病床望去。床边的医生护士也回过头来看到了他。
一直躺在那里的黄濑现在已经坐了起来,背靠着柔软的垫枕,双手虚虚拢在一起放在大腿上。头却是半低着的,只看得到金色的额发和没有弧度的唇线。
“啊,笠松先生来得正好,病人醒过来了。”医生望着他这么说,脸上没有祝贺的笑容。
他立刻便猜到了些什么,点了点头,神色却勉强,“先生辛苦了,感谢各位对他的照顾。恕我冒昧……是……出现了什么问题么?”
医生摘下眼镜,擦拭着玻璃片叹了口气。
黄濑“苏醒”了,却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对他们的话没有反应,自始至终安静地坐在那里,曾流光溢彩的金褐眼睛现在却枯涸一片,长满青苔落了尘埃。一贯那么引人注目的人,此刻存在的气息竟弱得像日光下的青烟。
“也许只是因为刚刚苏醒,才会对外界的反应有点迟钝,我们会配备心理医师为他诊断,在那之前就要您来多陪陪他了。”医生和颜悦色的叮嘱其实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意思,笠松明白这只是对自己的宽慰,现在连这样半真半假的希望都能让他好过一些。
笠松望向那边,黄濑毫无生气的样子像是颗钉子敲进他心里。他站在原地点点头,几乎全部的力气都拿去保持没有异样的平静,“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竭尽全力,总算能适应在看着昏迷的黄濑时几乎杀死自己的绝望和内疚,转眼却回到起点,他又要接受新一轮无声的惩罚。
是我让他变成这样。
——如果黄濑恨他,那这真是再有效不过,他仅仅是灵魂出窍似的坐在那里,笠松心里自虐般的咆哮就一刻也停不下来。
“笠松先生?”
医生出声提醒,他才从精神的污泥中挣扎出来,整个掌心已经攥得生疼,医生则神色担忧地看着他爆出青筋的拳头。
“请不要太过悲痛,在没有诊定结果之前,一切都有转机。您需要的是好好关照病人,您不能最先失去冷静。这不是您的责任,您对他的照料已经非常尽心了。”
不知情的善意言辞,反倒像是天大的讽刺,笠松紧绷着下巴,轻轻欠身。
森山过来看到黄濑这幅样子也惊住了。各种试探用过不见效用,森山也觉得棘手。
“如果不是装的……那这小子现在的心志,就好比是上了冰的湖面,要想再弄起点波纹,就只能先狠心把它打碎。”森山眯着眼自高处审视无反应的病人,他仍然防备着这只狼崽子,从抱臂的姿态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要我说,晾他一阵再看看。”
笠松只抬头看了眼森山,就明白他想搞什么名堂,无非是一种软性的刑讯,如果黄濑是装的,总会从这种状态中崩溃,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时时刻刻保持监控。
森山那眼神明显是,笠松你行不行。
笠松转开了目光。
森山搭上他的肩,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别自欺欺人啊。”
“我欠他的。”
“就因为你打了他一枪,所以你以后就要在他的事上都脑子不转弯?”
“不是因为我开了那一枪,而是因为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没有躲避,没有防弹衣,除了一个捧出一整颗温热的心奔向他的黄濑凉太以外,什么都没有。
森山定定看着他轮廓深了些的侧脸,一句话间就懂了。
笠松幸男就是这样的性格,任何担子在他身上都可能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变大变重、变得难以放下。
“照你这么算,你们之间估计永远也两清不了。”森山说得恶声恶气,转身却又补了一句,“你看着办吧,但我的态度不会变。”
这是说他会注意黄濑的监控录像,笠松嗯了一声,听见背对着他的森山飘出一句轻轻的“可你要怎么办呢,笠松”。
森山想到刚进来的时候,金发的年青人坐在那里,像是昆虫蜕皮后留下的精致却黯淡的壳,只在笠松端着碗一口一口地把饭喂过来的时候机械地张一张口。笠松招呼了他,动作却没被太久地打断,依然规律稳重,灰蓝眼睛里看不见底的耐心,让森山有点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森山不确定,在笠松看来,黄濑凉太是该永远这样行尸走肉,还是该醒过来就回到即将被恋人逮捕下狱的现实——哪种更让黄濑凉太痛苦,哪种更让笠松幸男痛苦,哪种能够是他所希望?即使在旁观者眼中两边统统都是绝望的悬崖。
笠松没有作出回答。
只是在森山离开之后,才稍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停了一停。
“你醒着么,黄濑?”
半睁着眼的人只微微觉察到,有什么挡去了些拂向面颊的风,停在相隔一厘米的空气中,如果触碰到他,应该还存有暖人的温度。
他用了半年时间,都没能想出一个当一切水落石出后重新面对黄濑的办法。黄濑醒来以后会怎样看待他,他从不能去想,就像是人类不敢去想象末日。
不同的只是,无论以后会如何,他还是自始至终筋疲力竭地祈求着黄濑的苏醒。失去这个人的日子他已经经历过一遍,并且几乎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他坐在离没有意识的恋人最近的位置,却像被无数失望与痛苦、伤痕和时间残酷地隔开,连一个轻微的触碰的动作似乎都会耗尽心底全部的温度。
真的,不管怎样都好。“快点……快醒过来。”
即使这个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把枪报复自己也一样,只有这个问题的选择,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犹豫。这是此刻连上帝也愿意相信一回的笠松幸男,能用颤抖的嘴唇和变了调的声音说出的仅有的话。
房间里只剩下时钟行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