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在山（修订版）》司马瑄

4、四、漂泊终难测

　　胡业见那小女孩笑着向他伸出手，突然有点担忧起来，他怕那笑容再绽开一分，整个苍白色薄冰似的人儿就会一下子全然化掉。
　　他轻轻捏着蜻蜓的翅膀，向女孩递过去，就要递到她手上时，两指忽一松，那只蜻蜓急忙振翼远飞不见了踪影。蓦之长长地“啊”了一声，尾音里曳着数不尽的失落。胡业本想说“我又没答允你”之类的逗趣话，却又咽下了。那双盈满失望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埋怨，她只是背剪着手，抬头静看天空中一道道逝过的绯红痕迹。天阴欲雨，蜻蜓飞得很低，于她小小的身子仍是一个可望难及的高度。
　　胡业道：“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去罢。也没多少时日了。”蓦之道：“它们要死了么？”胡业没想到以她的年纪竟能将一个“死”字说得如此轻易，默然片刻，道：“小虫子过不了冬，到深秋都会死掉的。”蓦之玲珑剔透的面庞浮上浓浓的忧伤：“可以飞走啊，飞到很暖和很暖和的南方去，明年又再回来。像燕子一样。”
　　胡业微笑道：“你去过很暖和很暖和的南方么？”蓦之摇头，道：“娘不许我乱跑……有时爹出去了，一去就是好久，我和娘就在家里等他。爹从不带我到外面去。”她侧着小脸，“叔叔，你从哪里来？那地方漂亮吗？”
　　胡业遥望被黯黯灰云浸透的北方天幕，悠然道：“这附近有条大江，大江的北面是好大一块土地，最善飞的鹰七天七夜也飞不到它的尽头。它的主人原先是汉人，后来是羯人、氐人，现在是鲜卑人。我家在那块土地的北疆，临近柔然人的部落。那里有河流，有广阔的草原，还有许多这样的山谷。我父亲养了十二个山谷的马，每个山谷的马群都是同一种毛色，像落到川野上的大片云朵，多得不能用几头几匹来计算。”蓦之咋舌道：“好厉害！他是卖马的啊？”胡业道：“差不多罢。他帮姓元的鲜卑皇帝养马，皇帝一高兴，就封他为我们那一族的大头领，还给了他个不小的官做。”蓦之以手托颐，似乎为有这样轻松的好事而兴奋，想了想道：“叔叔，那以后的大头领……会不会就是你呀？”
　　这话像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胡业止水般的心绪波澜横生。“……是我弟弟。”他又补充道：“我是长子，有个同母双生的弟弟，他比我……更适合。”他阖上双目，不知为何原本与这小女孩儿的交谈让他有了难得的平静安宁之感，可往昔疾驰而来，记忆重又打乱在纷扰世事和永不停息的执著中。那个在父亲墓前立下重誓，在师父面前决绝转身的少年，双手被最敬慕之人的鲜血染红，而他曾经的心愿，是用这双手攫取注定属于自己的一切。“我也不想当领导族人的英雄。年少时有一个极宏大、但是又极简单的梦想，最后我离它仅差一步之遥，可它没有实现。或许它再也不会实现。”
　　胡业张开眼来，望着优游的蜻蜓和在它们的顷刻生命里依然盛放的菊花，轻轻地道：“而现在，我想要的只有自由。”
　　风把他的自语带往远方，蓦之仍侧着头，不知是真的听懂了一点，还是装作努力思索的样子。一双白皙纤巧的手执着羔裘，从背后裹在她身上：“穿这么点就跑出来，也不怕你爹责骂。”
　　蓦之回头道：“娘……拖拖拉拉的，一点也不好玩！”那少妇蹙着秀眉道：“要下雨了，还玩什么？”她牵住女儿的手往里屋走去，动作虽轻柔无比，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蓦之分明不愿，却挣脱不开，只得踉踉跄跄跟在母亲身边。
　　胡业突然道：“幽谷中的兰草不见日光，即使再美，也终究柔弱。”少妇的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她没有那种命。”胡业见她脸上隐约有泪痕，微微一惊，再看她牵着的吕蓦之，那女孩儿背着光，露在裘衣外的皎白肌肤忽地呈现一种异样的半透明状，经络血管依稀可见，斑斓交错，如同死亡已潜伏在薄冰之下，随时要摄走她琉璃易脆的生命。蓦之却全然没注意到胡业的神情变化，招手笑道：“下次带我去北方吧……我想看看你们那儿的马，是不是真的多得和天上的云一样。”
　　胡业点点头，逃避似地背过身去，端起水渠里冰冷的药碗，感到自己的手竟有些发抖。他仰头一饮而尽，那一瞬间只见漆黑的药汁溅起水花，而天边最后一抹红光也已被黑云吞没。雨下起来了。

　　胡业倒了药渣，洗净陶罐和碗，站在那间堆满书的屋子里看檐宇倾下的条条水柱。半个时辰过去，雨势没有减小的迹象，但天色已全掩了下来。他无意留宿于此，拿好帷笠，准备去向主人辞行，隔着天井却瞧见一间房里亮着昏黄灯光，风雨中激烈的人声令那灯火更像一朵备受摧折的小花，摇摆不定，时刻可能凋谢。
　　却听聂闻沧央求道：“师兄，你就帮一把小弟罢……门主大师兄看我不起，当今御史中丞向墟烟向大人可是你的莫逆之交，又是接替你的职位，只要有你这位前任中丞大人的一份荐书，稍稍为小弟美言几句……”吕荻依旧是那种冷峻语气，道：“御史台并非擢举人才的地方，何况我挂冠封印已有五年，朝堂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干。”聂闻沧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甘心到豫章王幕府，去做一个无名无职的谋士？”吕荻道：“你不必管。”
　　胡业不好打扰，便站在天井另一端的檐下静伺。他内功低微，亦不是刻意要偷听，只因曾经练过师门中“三世谙”的特殊心法，连吕荻这等内力极为精深的高手压低声音说的话都能不知不觉尽收耳底。开始他也没多在意，但聂闻沧口气又软下来，缠磨道：“我明白师兄的顾虑，你避祸隐居，不想与外面有任何瓜葛。这世上除了我一个人，连大师兄、向大人都不知你住处，你写好荐书给我，也只有向大人才能过目，他知你处境，必不会探问半句。至于那位胡公子，你治好他以后用鸿钧功法化去他部分记忆，对你易如反掌。”吕荻沉默良晌，道：“我根本治不好他。”聂闻沧声音渐渐激动：“我费尽心思，才寻到那人，把他带到你面前，可是师兄，你就真的不领情么？难道你一点也没察觉，让你苦苦找了五年的令君香，就在他身上！”
　　令君香！胡业猛地一震。这便是聂闻沧引自己来见吕荻的真正用心？他凝神屏息，听聂闻沧继续说下去，“除了令君香佐以阆风山玄玉，天下再没别的东西可以解蓦之所中的奇毒，机不可失啊！况且他命在旦夕，只要你开口答允，何愁他不拿出来酬谢？”吕荻冷冷道：“即使以我的鸿钧游气替他全力施为，也不一定济事，然而令君香至少可以保他活过一年。”
　　聂闻沧无奈之极，苦笑道：“事到如今，你不为嫂夫人想想，反替外人考虑？蓦之还那么年幼，她是你唯一的骨血！莫非，你为了自己谦谦君子之名，连骨肉亲情也不顾了么？即便你不肯耗费真气救治那人，也大可以趁他昏厥之时以别物调换，或者索性——”吕荻似被最后这几句话完全激怒，断然喝道：“住口！”
　　随着这声厉喝，屋内的灯光倏地一暗，虽无利剑出鞘之声，门外却能感觉到一股再也无法压抑的凌厉气息涨满整个房间，连雨夜的空气都要割成碎片。良久，门扇笃笃笃叩了三响，那怒气才暂且收敛几分，胡业沉声道：“两位，在下唐突了。”
　　他正要轻轻推门，门却一下自动敞开，外面的风掠过他身子直灌进去，渐亮起来的灯烛重又明灭不定。吕荻坐在灯前，面如冰霜，看也不看他一眼，倒是聂闻沧见胡业进来，脸上顿时现出尴尬神色。
　　胡业避开与他直视，对吕荻道：“吕先生，我已见过令嫒。”
　　吕荻不答。胡业续道：“聂公子所言非虚，只是我并不知道令君香对先生的意义如此重大。多活一年半载又有什么用，先生若愿意相救，固然是好，若有为难，胡某也绝不再勉强，更不会以此物要挟。”他从襟内取出石馥珠所赠的灵鹊绮囊，托在手心，静谧幽香如优昙钵花绽开，婉兮清扬，曼妙无比。“再说这本就为贵派所有，于我不过偶尔得之，今日恰好奉还，也算报答先生适才收容照顾之恩。”
　　吕荻依旧没有抬眼看他，也没有半分动心的意思。胡业叹息一声，道：“我虽为异族，与先生并无深仇大恨，先生对我既有恻隐之心，为什么不肯接受？”他心意已决，将香囊轻放在吕荻身边的小案上，便向门外走去，明知这一步迈出就是生死由天，也不作任何停留。
　　蓦地一道沛然莫御的劲风自背后疾袭而来，胡业下意识地双肩收紧，并未回头，风卷雨珠乱飐，他一时恍惚，却见原本端坐于室内的吕荻已挡在面前。胡业攥紧手中帷笠，缓缓道：“先生尽可放心，胡某离开后，断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今日所见。”
　　吕荻突然道：“你竟不怀疑刚刚听到的一切，都只是我设下的局？”
　　胡业摇头：“先生何须设局算计于我？”吕荻道：“常人都想，我初见你时不可能不知你携带着令君香，方才也不可能觉察不出你就在门外。此物关系到小女性命，而我碍于颜面，不便诡取强夺，于是之前略施小惠，留你在此，料准你醒后必定过来，就安排了那段对话，道出利害，故意让你听见，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这推论顺理成章，但要说是计，也实在粗陋无比。——你当真半点也没想过么？”
　　他站在雨中，真气如无形护罩周流于体，将潇潇细雨挡在身外寸余，望之仿佛他整个颀长孤峭的人影都被缥缈云雾笼罩，真幻难辨，然而每一句话都是利剑掷地，发出铿锵凛冽的金石声。两人只相隔十数步远，黑夜在此间却变得无限广大。雨声潺潺，如同全来自昨世，今生只是静寂若死的瞬间。
　　胡业忽微微一笑：“我以前只道自己疑心病重，没想到先生更有甚之。”他深邃的眼眸明亮如星，“先生既无愧于心，又何苦为他人臆想所累？”
　　吕荻默然，良久才叹道：“年少之时，我还可以不在乎他人毁誉，现在却做不到了。”他的叹息极轻，甫一出口，便随风远逝，好像本来就不愿让胡业听到一样。令君香被他握在手中，香气竟凝成实体，如明珠光华，透过指缝宛转盈动。终于他一挥袖，似要将一切烦恼顾忌全部甩开，唤道：“青茗，把我的书斋收拾一下，给这位胡公子暂住。”
　　胡业惊讶转头，看见蓦之的母亲，那个纤弱的年轻女子倚柱而立，手上端了一盏古铜油灯，目光幽幽向这边投来，也不知究竟投向谁。她目光里含了极为复杂的情愫，感激、欣喜和无名的忧伤纠织不明。他已明白吕荻的意思，而吕荻不等他开口，就振衣远去，只有声音自雨幕的另一头传来：“我本不想助你，可更不想欠你的情。你谈不上对我有恩，我也并非对你有义，不过是一个交换，待我尽力，你我便两讫了。”这话不知是说给胡业，还是说给聂闻沧，和令君香清幽冷寂的气息一同于夜空中弥漫，经久不散。

　　胡业在吕荻妻子贺氏的安排下进了饮食，歇息在那间有着一张卧榻的书斋。他并未熟睡，再醒时夜色依然深沉，瓦片上的沙沙声也依然清晰。秋雨阴绵，风像厉鬼奔过深谷，发出尖利哀怨的号叫。他四肢骨节又一阵痛似一阵，全无睡意。
　　淡黄灯光就在这时照进房中，投出墙上一个峨冠广袖的长影。胡业一侧身，便见吕荻静立在门口，好像已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了。然而灯确是顷刻前才亮起来的。
　　他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他似乎直到现在都还未曾合眼，绾在冠内的发丝稍稍有些难以觉察的凌乱。胡业跟在他身后，问：“令师弟呢？”
　　吕荻道：“从我这里拿了他要的东西，自然就走了。”
　　胡业憾然道：“无论如何他也算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之一，却没机会当面致谢。”吕荻哼了一声，道：“借花献佛，你倒记在心上。若非见你有令君香，而我又屡求不得，他才懒得管你死活。只不过他太了解我，知道我平生最受不得别人恩惠，哪怕是一点顺水人情，也会想方设法报还。”胡业无语，念起聂闻沧故意闯入死阵，大声呼救，想来也是摸准了这位师兄的性子，不由心生许多感慨。
　　说话间吕荻已轻轻推开一道房门，黑暗与寂静扑面而来。他压低声音对胡业道：“你等我片刻。”灯放在案角，映出母女二人沉眠中的安详姿态。蓦之依偎在贺氏怀里，淡白的唇竟勾出天真笑意，好像正深陷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谁能想到，又有谁忍心直面事实，这样清纯可爱的小女孩，已是走在重泉路上的匆匆过客。
　　吕荻的目光只在她们身上停驻了一瞬间，这瞬间他一向冷峻如冰的眼神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柔软。他解下随身佩戴的罗缨，上面悬着一块玉珮，镂刻成蟠龙形。玉色为玄黑，迎着光却又呈现一种疏离的白，墨烟缭绕，犹如骊龙鳞甲。莫说昆仑阆风的山玄玉是稀世奇珍，单凭这雕琢技艺就属凡间少有，但吕荻丝毫不惜，扳下龙头攥在掌中，手再次张开，已成粉末。
　　然后他袍袖一拂，带出一件盖碗大的小磨盘。
　　那磨盘也不过是坊间石磨的缩制，比之山玄玉蟠龙珮，倒显得平平无奇。胡业的眼瞳却情不自禁地一缩：“丹书讴霞磨？”纵使声音很轻，也难掩其中惊异。
　　吕荻道：“你识得此物，足见不是泛泛之辈。”他运起内力，将玉粉一滴不漏送入磨孔中。胡业在旁看着，心头微紧。定舆门有八大镇门之宝，乃切、磋、琢、磨、金、锡、圭、璧，合称“八恺”，分别为各大弟子所持。这八物功用、意义非比寻常，相传永不能聚合，因此常被持有者严密保管，连本门地位稍低的弟子都无缘得见，何况外人。他根本没见过八恺之一的丹磨，只是偶有耳闻，猜测而已。与白狼山并称为武林两大泰斗的颍川定舆门，名器秘宝浩若烟海，却都暗藏着哪些玄机？吕荻竟当着他的面使用这宝物，是否表示对他已不再怀有戒心？
　　以清水调和的玉浆自磨齿中缓缓流下，注入桐木杯里。吕荻拆开绮囊，取了一小枚香片。胡业第一次看到令君香的真正模样，色泽如羊脂凝乳，滑润无比，侧眼望去又似水精一般剔透。当它完全被玉浆浸没，那股兰蕙蘅若的气息也随即消失，杯中液体在内力催动下徐徐流转，彻骨沁髓的幽香已凝作银白，莹光夺目。
　　吕荻走到床边，微微拉开被衾，极小心地将蓦之从她母亲身旁抱开，唯恐弄醒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人。他附在女儿耳畔，柔声相唤，蓦之嘴唇翕动两下，似是隐约听见父亲的声音想要回答，吕荻另一只手托着盛满玉浆的杯子，稳稳凑了上去。
　　他怕女儿睡梦中呛着，动作很慢，足用了半刻钟，才把一杯调和令君香的山玄玉浆全喂进蓦之口里，之后重新替她盖上被子，却不离开，而是坐在一边。蓦之骤然蹙了蹙眉，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一阵青气。青气越聚越浓，直至离开她身体漂浮上升，在空中勾勒出变幻无方的幽魅之形。
　　胡业忍不住道：“令嫒中的这毒当真凶险，不似瘟瘴，倒似人为。先生长年隐居谷中，会与何人结下如此恩怨？”吕荻道：“昔日我年少气盛，恩怨可不止这一桩。”胡业歉然道：“胡某多话了，请先生勿要计较。”
　　吕荻摇摇头，眼睛仍望着沉睡的妻女，忽而被一股若即若离的思绪充满。他语声一直低沉，此时更如云深雾罩，渺不可闻：“五年前，家师河梁处士仙逝，临终荐我为当朝御史中丞。”
　　“这个职位本司监察公卿，弹劾非法，我不懂官场上的规矩，也颇有几分硬气，因此开罪了不少人。就任半年，经历的暗杀已不下十次。最后一次，那刺客是莽山牯姥教的高手，在宅中布下巫教三大奇毒之一的‘梦幻空花’，我没有大碍，内子和年不满月的小女却深受其害。
　　“我匿身于挚友家中，整整三天两夜，耗尽真气，才替内子将体内剧毒尽数逼出，但已救不了小女……‘梦幻空花’之毒侵入心脉，除了连我师兄都不知在何处的令君香，无药可解。我费尽心力，也只不过……为她拖延得一天是一天罢了。”
　　吕荻默然片刻，再度开口时，声音里竟夹杂着极力压制的痛苦，“为了这事，内子曾深恨于我。而我最初本来就无意出仕，当时更是心灰意冷……再加上事后得知被我格杀的那蛮巫刺客是某个背景极大的人的义子，只有携家人不辞而别，避居于此地。直到前年，为报答豫章王的知遇之恩，才出山相助。”说到“豫章王”三字，他的眼睛猛地一合，许久才缓缓张开。他年纪只比聂闻沧稍长，然而一番话说完，却犹有郁郁的苍老凝在眉宇之间，如彤云欲雪，刹那便会叫他白发婆娑。
　　胡业忽道：“在下还有一事相问。”见吕荻不语，他继续道：“那位聂公子，看来是颇为热衷功名之人，以先生秉性，应与他不合，不知为何仍保持来往。”吕荻道：“他学的是末流，又好投机取巧，但总归还没干过什么坏事。我少年在江北游历，曾蒙他授业恩师元无事师叔抬爱照拂，他既上门来，也不好刻意疏远。”
　　胡业心念微动，想起一个名字来：“‘承明王’元无事？”此人乃魏帝元诩族叔，白狼山人淡泊避世，北武林便由他设立“承明庐”调理诸派事端，实则广纳能人，为元魏朝廷所用，没想到他竟也师出定舆门下。“聂公子有此渊源，何不直接在北朝谋一出路？”吕荻道：“身是汉人，又岂肯向夷胡持臣节？”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眼望胡业一下，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抚摩女儿柔软的发丝。陈年往事有了淡淡的收尾，或许是白日冷漠得太久，他有点倦了，更深夜静时再也收敛不住温存，注目的人却无法觉察。人前的冰霜表象未必不是有意维持，可即便斩断尘嚣，那丝丝缕缕的纠连又为何故？
　　胡业正心绪飘渺，没发觉蓦之头顶的青气已然散去。吕荻起身道：“子时已过，走罢。”
　　两人熄了灯，退出屋外。傍晚开始下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幕幽黑，无星无月，空气中仍沉淀着厚重的潮湿感。吕荻也不多言，身如玄鹤，朝夜色最深处翩然飘去。胡业一笑，知是考较自己轻功，紧随其后。他轻功原不在吕荻之下，只是内功低微，渐渐不支。等赶上时，吕荻已在山腰一块大石上负手静立。
　　风满袍袖，他虽闭着双目，却像透过薄薄眼睑眺向天涯，寂夜裂开一道缝隙，聚下若有若无的天光在他眉间。他整个人就和初见胡业时一样，澹然静谧，又自是一种孤峻与清绝，只容远望，不可逼视。
　　胡业蓦地明白，那便是在“养气”。
　　善养浩然之气，寄形天地万物，与日月山泽同生共长——这究竟是多高的修为？定舆门在乱世中屹立不倒三百年，根深叶茂，支系繁杂，非古往今来任一门派所能及，虽说已濒临式微，但嫡派三百年来谱下的无数武林神话，令位居天下武道至尊的白狼山人都叹为观止。胡业此时想到的，并不是当日玉骢楼中那些讥嘲多么可笑。如此辉煌，为什么难以为继？“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仅仅是天道无常，盛极必衰吗？
　　吕荻似未察觉胡业所感，道：“你听见箫声么？”
　　胡业微怔。雨止夜深，山谷间就连一声鸟叫、猿啼、促织长鸣也没有，哪里有人吹箫？然而念及于此，真的若有箫音如绵云舒展而来，响彻幽谷，无所不在，那曲调，那节拍，赫然是吕荻白天所吹奏！
　　胡业哑声道：“这……”他只听说利用奇门遁甲或幻术，可使人再度听到逝去的声音，但凭他直觉，这绝非幻力所为，而吕荻带自己来，也该不是为了再展示一遍遁甲之道。吕荻望着那箫音最初传来的方向，微微颔首：“我嫡派这一代师兄弟三人，养气的法门各有不同。师兄苏狐禅养的是光风霁月之气，小师弟戏扶舆养的是林泽甦生之气，而我，养的是野旷幽籁，也就是所谓的‘鸿钧’之气。”
　　鸿者，大也；钧者，均也。鸿钧，便是天下至大的和谐之道。以天风为吐纳，以八纮为经络，以宇宙混沌为脏腑，以天地万籁为真气，生灭合时，盈缩随律。五音朔晦，与我同化；黄钟大吕，为我鼻息。石斋主说得不错，除了抵达这等境界之人，能救自己的，已然绝无仅有。
　　——是天意让我活下去。为了那时的执念……和罪孽。
　　吕荻深深望进胡业比夜色更黑的眼瞳，沉声道：“你全身经脉已被一股极为霸道的纯阳气息打乱，血气逆行，无法自行调息，只有在每日至阴的时辰由人导引，用那人的内力将其一点点化除。然而以你的体质，已不能容许第三种内力在体内存在……也就是说你若选定了我，就得与我性命相连，从一而终，如我期间出了意外，就算你再找到我师兄与戏师弟，他们也爱莫能助。但我并无把握必定治好你，只能竭尽全力。”他一字一顿，“你可想好了？”
　　胡业点头笑道：“我相信先生不会中途弃我而去。”他已将生死看开，顺其自然，却因为吕荻话中另一层不祥之意而有了难以释怀的预感。吕荻没留意他这一笑的苦涩，道：“开始罢。”
　　胡业在大石上盘膝坐下。那块大石出奇地光滑，一场雨刚过，石上也没有积水，只略微有些湿润。吕荻右手掌心紧贴胡业背心至阳穴，左手骈指点在他腰后命门穴。督脉总理六条阳经，这两处都是督脉的要穴，因而从此入手。他本意是一面养气，一面运功导引，以己身为媒介，令天籁鸿钧之气在胡业体内周流，尽管对自己损耗极大，却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知胡业能否承受得住，先试着分了一小股内力送入他经脉中，谁知甫一入体，那股内力便如受惊的游蛇般急缩回来，吕荻面色陡然一沉！
　　胡业只觉异常，也不好询问，只听吕荻冷冷道：“你以前曾被废过武功？”
　　胡业笑了笑，道：“先生怎知？”吕荻道：“竭底之瓮，盈满之杯，终究有所差别。”胡业神情凝重，语调却似漫不经心：“他们做得倒不怎么干净。”吕荻脸上严霜肃结：“你可知那废掉你内功的人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
　　纵然是救我……那又如何？我唯一剩下的也被夺去了啊。胡业无声地笑着，吕荻见他不语，忽有一种怒气自胸臆间升起：“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我对先生所说，句句都是实话。”
　　吕荻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病完全可以不治而愈，只要你肯舍弃还没完全散去的最后一点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