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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邈若雨绝天 ...

  •   大江翻澜,烟水氤氲。
      白水津临着迢迢的苍茫,渡口也是冷清寂寥,只系了扁舟一叶,不见船客。时已过午,尔朱颜立在江畔,仍感到那一阵阵紧贴肌肤的寒意。
      那个人没有来。
      她问船头的老艄公,问渡口茶肆的店家,问店里寥寥几个行商走贩,谁也没看见一名携着妇人孩子的青年文士出现过。
      她固然来晚了,可他也失了约。
      尔朱颜坐进茶肆,心不在焉地将凉透的碗递到唇边,一口热血蓦地涌出。她想起初见吕荻时他给自己的那盏茶。那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啊,莫非……心在这两字下猛地抽紧,以前还无所谓,现在她已无法承受不测接踵而至了。
      胸腔里很闷,像块喑哑的红炭在辗转,偏偏烧不起轰轰烈烈的火焰。尔朱颜喝干掺和血水的茶,将银钱放在店伙手中,道:“若那人到了,就说有个叫胡业的正找他,明日一早还会回来。”言罢走了出去。外面阴沉沉的,怕是逃不开一场雨了。
      茶水浇不灭她心底的燥热,或许,只有倾盆大雨才行。

      天空压得很低,山野之中,更加晦暗不明。没有一丝红晕的黄昏来得竟是这般快。尔朱颜独自走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她内伤在身,为了保存体力,也不敢多施展轻功。漫无边际地寻找不是办法,她想不出吕荻若真的遇到凶险还能去投奔谁,为今之计只能顺着这条通往岚谷的必经之路,看看途中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
      四野幽静,除了雨前的空气闷得令人窒息,殊无异常。因此当尔朱颜蓦地感到一股杀气临近时,心下首要念头就是陷阱。她并未贸然上前,轻飘飘掠到一棵大树上,纵使目力极其敏锐,昏冥光线下隔着重重林木,也只能瞧见若干鬼魅般的黑影。
      她运起“三世谙”心法,清楚听得有人道:“吕夫人,你一个妇道人家,守着那东西也没用,反是祸害,不如及早拿出来,省得弟兄们妄动刀兵。”片刻的静默,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交给你,你们就会放了他么?”尔朱颜心中一颤,那女子果真就是吕荻之妻贺氏!
      贺青茗挺身护着女儿,在一群手执利刃的黑衣人包围下,她勉力站直的身躯仍是那么无助。为首的男子道:“这我们可做不了主,不过能让吕先生少受些苦,倒是定然的。”贺青茗搂住蓦之的手在素白罗袖里一阵颤动,终于道:“好……好罢。你过来。”
      那人见她畏怯担忧的模样不似假装,略略放松了些警惕,心道这手无寸铁的妇孺玩不出什么花样,便走近前。贺青茗眼中忽有光芒一闪,一柄铮亮的短剑倏地从她袖底掣出,那人颈中惊飞血虹!
      她猝起发难,盯准了对方要害,可一手搂着孩子,招数施展不开,这一剑将人刺杀后,已无余力自保。眼见几把钢刀就要不约而同贯穿她的纤腰,却霍然被突如其来的强悍掌风生生震开。蓦之脸上浮出一线喜色:“胡叔叔!”
      那些黑衣人见场中莫名多了个劲敌,也不废话,兵刃争相往来者身上招呼。他们人数虽众,却皆非顶尖高手,尔朱颜应付起来并不吃力。须臾之间,一干人等已被纷纷击倒。她下手向来狠辣,只不取性命,不过就算醒转也是终身废人。
      尔朱颜转向贺青茗母女:“吕夫人,你们没事吧?”贺青茗看着她,忽道:“你怎么不杀了他们?”她声音柔细生怯,可那个“杀”字在皓齿间依然有股令人战栗的惨烈。尔朱颜怔了怔,道:“还是算了,够他们受的。夫人,吕先生他——”
      贺青茗摇摇头,面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似乎特别惧怕提起这件事。她女儿年幼无知,倒显得镇定许多。尔朱颜心下暗自担忧,却也想待她稍为平静再说,便道:“恐怕还有敌人即刻将至,先离开这地方罢。”
      贺青茗携了孩子,默默跟在尔朱颜身旁。三人步履沉重,但都不敢稍歇。一路无话。夜色像滴进浊水中的浓墨,渐渐地在昏沉天幕上浸染开来,时而听得到隐雷辘辘碾过层云的声音。走了很长一截,贺青茗突然抬指道:“这边。”
      尔朱颜顺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带山岭险峻,另一边则是平坦开阔的道路。贺青茗道:“他们设下机关重重,就是要抓我,料想我一个妇人,定只会慌不择路地朝开阔处跑,那儿肯定有埋伏。”尔朱颜原以为她只是个操持中馈的弱女子,没想到也心思精明,点头道:“好,请吕夫人指引。”
      山路崎岖,到了后面几乎都走在峭崖上,栈道最窄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又是天黑,脚下不时有石子滚落深渊,惊起夜枭长鸣,却连落石的回声也听不见。蓦之吓得惨不成色,只是牢牢攥紧母亲的手,生怕发出一声叫喊。走到半山腰,没有路了,只有一座索桥与对岸相连。索桥也年久失修,木板不剩几块,牵绳因风吹雨打早已沤烂,望之触目惊心。即便是登萍踏浪的轻功高手,稍一疏忽,恐怕也要坠入桥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尔朱颜点起火摺,查看了一番,两边悬崖间少说隔了七八丈,她身负内伤,力不从心,绝无可能同时带两个人蹑虚而过。她问贺青茗:“吕夫人身法如何?”贺青茗淡淡道:“自是远不及胡公子。公子可先带小女过去,再回来携助妾身。”尔朱颜道:“夫人请在此少待。”
      她轻轻抱起蓦之,飞身越过山崖,不敢在绳索上稍加停留,但折返时脚步一滞,磕碰了一下,即使力道很轻,也感觉得到那腐朽的长绳在脚下颤如蛛丝。尔朱颜强自提着一口真气,滑过索道,踏上崖边时已觉内息翻腾。霍臻的刚猛拳风侵入她体内,将吕荻连续七天好容易才抚平一些的沉疴重又激起。她微微苦笑,把手伸向贺青茗:“请。”又补了一句,“我能力有限,望夫人与我并力而行。”
      贺青茗面不改色,搭上尔朱颜的手,两人齐向对面掠去。眼见离对岸还有三丈来远,她的身子突地一沉,尔朱颜一惊,下意识去挽她的腰。四目相对,她却陡然发现贺青茗一双星眸里,原本的温婉全成了不惜一切的刻骨仇恨!
      尔朱颜愕然道:“吕夫人,你——”一语未竟,冰冷的锋刃径直迎来!
      这下变生肘腋,纵使机敏如尔朱颜,也万没想到贺青茗会对她出手,更何况还是千钧一发的此时!两人身在半途,失了平衡,摇摇欲坠的索桥已是唯一凭恃。尔朱颜长吸一口气,强使出“刹那梦身”的腾挪步法,恍若无色无形,带着贺青茗轻顿在残余踏板上,却已阻止不了她挥剑。厉芒闪处,两侧悬索应声而断,蓦之在崖上嘶叫道:“娘!”
      向下遽沉的索桥猛地一稳,尔朱颜劲气聚敛,将断索卷在双手中牢牢攥住,身形却就此被牵制,再也动不得分毫。只不过兔起鹘落,贺青茗的短剑已停在她喉间。
      蓦之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瘫软在地。尔朱颜惨淡一笑:“夫人这是……”
      贺青茗声音与手同在细微颤抖,幽暗的天色掩盖了她脸上苍白:“不用装了,你这向墟烟手下的恶贼!”
      尔朱颜道:“御史中丞……向墟烟?”贺青茗悲愤地叫道:“我家先生跟他那么好的交情,为什么被他害成这样,为什么啊!”
      尔朱颜想说话,一时气息紊乱,咳不成声。只听贺青茗道:“你还要狡辩?向墟烟知道蓦儿的病要令君香,故意要你拿了它前来,好取得先生信任,目的……就是为了那东西!为什么你一来,紫陌的人就知道我们隐居所在?为什么你一走,他们就立刻找上门来?为什么你恰巧在我们被围时出现,甚至……甚至不肯对那些人下杀手!你们分明串通一气,你名义上是保护我们母女,实则也是奉命探听那东西的下落!”她浑不在乎脚下已岌岌可危,说到激动处,目含泪光,强忍着不肯落下。尔朱颜忽道:“假使我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你就会信任我?”
      她恍然顿悟,贺青茗故意带她到这儿来,就是要借此时机致她死命,而之前的平静从容,都因为预先已怀了同归于尽的决意。这女子的柔怯真实溢于言表,心却远比那些轻视她的人更深。可她的剑既然能割断桥索,陷两人于绝境,方才也定有一个机会刺透她身躯……她是想听她说下去的。“我若当真老谋深算,为了演好这出戏,又怎会在乎牺牲几个小卒?不杀他们,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白狼山的人!”
      贺青茗满面惊愕:“辽东白狼山?”尔朱颜道:“我一直都是赤手空拳,你几曾见我夺用过别人兵刃?”贺青茗一怔,突然大声道:“不可能!先生说过,白狼十子个个都是武林翘楚,修为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会是你……你这个样子!”
      她再次提及吕荻,泪水终于扑簌而下,而这话对于尔朱颜,其痛不啻利刃入怀。有那么一瞬间,她忽觉手就要紧握不住,只想放任身体随着枯草般的断桥坠进深渊。颈项在剑锋的颤栗下轻轻起伏,终于,迫出此前一直不愿触及的几个字:“时过境迁……何况……”贺青茗也抖得越来越厉害,黑暗中乍然绽开一道闪电,瞬间如同白昼,照亮峙立的两人,面孔皆是惨不成色。“他们派你来,目的就是要你借治伤之名,耗尽先生的内力!”
      惊电夜舒,紧随的雷殛还未降下,尔朱颜稳住木板的右脚倏地一抬。贺青茗骇然,这罄尽剩余真气的一蹴并非要将她踹入千仞绝壑,反倒是劲力轻推,挑勾而起,把她送上崖边!她顿时醒觉,借着那一瞬即逝的电光,尔朱颜看见了什么。
      追蹑电光疾来的,是无数劲弩齐发的裂风之声。
      尔朱颜推开贺青茗,双手一撒,自己则借着零余木板向上飞掠。她掌风挥动,身后断成两截的索桥漫天坼裂,可毕竟是朽木腐绳,阻挡不住迸射如星的锐器。两脚踏上山崖,最后一分真力也用竭了,雷鸣这一刻才轰然而至。她像只坠落的鹰,猛扑向崖壁,颓然滑倒,身后山岩拖下一大片深黯印痕。
      蓦之尖声惊叫。
      贺青茗紧紧咬住牙,将女儿护在怀内,另一只手战栗了片刻,却还是拼死拽起尔朱颜,向乱石后急奔。箭雨并未跟来,射完那一轮便戛然止息,而大雨也就在此间滂沱浇下,血流在足迹中渐渐逶迤成川。
      尔朱颜忽道:“你……不必愧疚……他们的杀招,本就只冲着我一人。”她背靠山壁,再无法前行半步。两支并指粗的弩-箭一支没入胁下,一支深嵌肋间,几乎将她穿体而过。她的“风霜骨相”虽早已毁去,仍有易筋移骨的余威,全凭肋骨错开箭镞才护住脏腑要害,但利镞刮骨,同样是极难想象的剧痛。贺青茗抓着她的手,剑锋仍在犹疑,不知是否该刺下。突然她一凛,人在此时,反而更加清明了起来——紧扣的脉门下,竟是支离破碎、如沸如焚的气象!那混浊淤塞的内息,绝非眼下箭伤造成,这个人,是真的多年前就痼疾深入骨髓,百药难医了!
      尔朱颜虚弱地道:“谁会把自己伤到这地步,再去求人救治,只为害其性命?吕先生的真气已入我体内,他生则我生,他死则我死,我又怎会……怎会去害他?”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愿多说了。此生也屡屡受人曲解,但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过。尽管读出了眼前女子的惶惑难安,可愧疚的分明该是自己,“吕夫人,先生这次遭难,全因我而起。你尽管动手罢……反正先生有个什么万一,我也是不成的了。”
      贺青茗望着她满是血污却安然无比的面庞,辘辘雷声中,她听不大清楚尔朱颜的话。怔怔地,她在那个坐倒的人身周的血泊中跪了下来,雨水劈头盖脸,比夜更深的血色泛入洪流,漫涨到无所不在。蓦之像一只湿透了的雏鸟,战战兢兢向母亲爬来,可她却浑然忘了替自己孩子遮挡雨水,就那样跪着,仿佛用最后的根系抓紧大地,不愿被雨冲去。
      生是尘土,身如飘蓬。
      她为自己转徙了那么久,早已学会不去信任。
      “……他叫我带孩子去白水津找你,可我还在路上,就遭到了截击……好容易逃走,也不敢回家,后来,后来碰上闻沧来报信,说先生已经落到了紫陌手中,关在御史台狱——背后主使的,居然就是御史中丞!他们诬陷他挑唆叛乱、通敌卖国,这历来是具五刑诛九族的大罪啊!不但要他自己招认,还要供出别人……他、他定是断然不肯的,还不知道在里面要吃多少苦……”
      声音如颤抖不已的丝弦,随时要崩然断裂。当丈夫被最信赖的好友背叛,她又变回了那个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的少女。她的奢望,她的隐忧,她竭尽全力想在上苍眼底藏匿起来的小小的痛苦和幸福,已被一举碾碎,站在那滩碎片外面的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
      可什么时候以为脚下有了立锥之地的幻觉,以为那幻觉可以维系一生。
      尔朱颜微微道:“若你早告诉我……我……”她一时被血噎住,说不下去了。贺青茗挨近她,双唇翕动,终于掏出一方手帕,替她一点点擦去满面的污血。也许她只能选择握紧什么,否则一个人绝然无法支撑。尔朱颜的声音压在倾盆大雨之下:“……我今日不死,纵使前面是龙潭虎穴,也要救出先生。”
      忽然一人瓮声瓮气地道:“呵,奸夫淫-妇,这荒郊野外的还挺亲热嘛。”
      贺青茗猛地一震,从尔朱颜身边弹开,迅速抄起地上的短剑。电光中她只见一名孔武有力的大汉,扛着一柄比人还高的夔纹紫金钺,他身后并无弩手,却是七八个缁黑劲装、手持利刃的人,和一路追击她的那些黑衣杀手别无二致!
      那扛钺的彪形大汉便是刚才发话者,在男子衣束的尔朱颜身上瞟了两眼,道:“妇人果真都水性杨花,自家夫君还在大牢里不知死活,就急急地勾搭上了这小姘头么?”他狰狞一笑,“可惜,也是个出气多进气少的主儿了。”
      贺青茗也不顾他言出污辱,急切道:“先生他……你们把他怎样了?”那人道:“他?恐怕此刻正生死两难吧。”说着缓缓逼近。贺青茗下意识挡住重伤的尔朱颜,那人啧啧连声:“真是情深意重啊,不知吕先生若身临其境,又会作何感想?”
      尔朱颜墨玉般的眸子紧盯着那人,怒喝道:“雷务观,你休要血口喷人!”那人一怔,瞟了瞟自己肩头的紫金大钺:“好眼力,居然认得出你家‘白夜奔雷’雷五爷。当日为了不让吕荻察觉,在岚谷放了你,倒是弟兄几个失策了。”“白夜奔雷”是紫陌天干部的“戊”,尔朱颜知道以贺青茗的武功决计抗他不过,倚靠山壁勉强支撑起来,向她们母女道:“快走——”
      她虽已即刻封住伤口周围的穴道,小心逼出箭镞,但失血过多,加上内息阻滞,连直起身都很吃力。雷务观又踏前一步:“我看谁走得了?”金钺一甩,划出比闪电更锐利的弧线,“把你们两个带到吕荻面前,再行一遍那苟且之事,哈哈,到时看他的表情,一定有趣得紧了!”
      贺青茗心知,自己和女儿若落入敌手,都会成为要挟丈夫就范的筹码!她咬牙攥剑,正欲上前拼命,突听尔朱颜道:“孩子给我,你攻他左路!”
      贺青茗当机立断,立刻依言攻去。雷务观见尔朱颜竟将招式叫破,不禁冷笑,转钺回防左路。一寸长一寸强,他的大钺光是柄就近九尺,比小小短剑长了好几倍,却不料这一转过来,重心前移,贺青茗的攻势正插入他身体前倾露出的毫发空隙中!他心下正一惊,尔朱颜又叫道:“蹑景追飞,凌厉中原!”
      这两式正是中散剑法里迅捷如电、剑意极盛之招,贺青茗听尔朱颜一提点,立刻心领神会。她先天体弱,只有些微薄的内力,短剑是吕荻教她学剑时特意打制,只存其精炼,去除沾泥带水之累。尽管武功粗浅,临敌经验更是甚少,可中散剑法是何等高妙,昔日种种浮现眼前,剑招竟如鸣涧响泉一般自然倾泻,面对雷务观手下近十人的围攻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雷务观见诸般刀枪剑戟都拿不下一个柔弱妇人,心中焦躁,外表不露声色,眼神一撇,一个黑衣人立即掉转长刀向尔朱颜砍去。
      贺青茗急切中回剑一拦,尽管格住刀锋,却乱了招式。尔朱颜道:“别管我!”然而紫陌的杀手皆非俗辈,顷刻洪水般涌上,已不是贺青茗能够抵挡。一根九节鞭向尔朱颜疾扫而来,目标却不是她,而是她翼护下的女孩。
      尔朱颜右手搂住蓦之,左手一挡,已将钢鞭震为几段。但重伤之下,空门大开,她这一刻无异脆弱如婴童。电闪雷鸣,只见厚背薄锋的紫金大钺高高抡起,当头斩落。
      可她再也没有抵御或躲闪的力量。
      这就要死了么?要啸傲绝顶的一生,竟会终止在这里?……她恍惚看见心念的彼方,一双湛蓝的瞳仁没入黑暗。元婴……她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她闭上眼睛,森寒劲风凛然袭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却像锋利的刀划破雨夜:“娘!——”
      扑入她怀中的并不是巨钺,而是一个滚烫而柔软的身体,宛如风中的一星余烬,一边燃烧,一边凋零。
      冰冷的是雨,温热的是血,两种液体混合着泼到脸上,两种感觉却又是那么明晰。她听见贺青茗的唇靠在耳边,幽幽道:“啊……原来你是个女子啊。”没有惨叫,没有呻-吟,只有这一句,怒吼和哀哭般的雷雨交加中,轻得好像一声阻断在胸臆间的呼吸。可是她听见了。只有她一个人,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她还听见自己的声音呢喃着在问:“吕夫人,你为什么……”
      贺青茗道:“你说过会去救他,所以……你不能死。”她微微笑了一笑,“也只有你……白狼山的人……才救得了他……”那力重千钧的一击劈断了她的脊骨,几乎要将她整个纤细的身子劈成两半,她再也感觉不到痛楚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很轻,轻得随时都可以飞一样地奔跑起来,就像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少女,追在一匹快马的后面,追在风的后面,不停地奔跑。
      她渴望的是风的停留,马背上少年的一顾回眸。
      她的满足终有代价。她知道总有一天风会止息,再也无力吹拂。她爱上了那少年眼中沉默的柔软,这日后谋杀他的,最凶狠的利器。
      可那已经太迟,尘土已飘忽扬起,寄身于风。
      她突然想他们的生命一开始就不该相遇。他们根本不属于同一世界。如果重新回到那天,她应该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只能仰望的背影,不该被她抓住的风,以及天边孤绝屹立的山峰。如果重新回到那天,她只希望那个少年就此打马而过,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回头。
      一切都因为她的追逐和心底最暗秘的奢求,奄忽交错,化为乌有。
      她的手仍无意识地向着虚无伸出,好像要推开或挽留什么。她的先生,她的夫君,收留她保护她的少年的幻像,在这一伸手间顿成大雪茫然降下后支离破碎的苍白。
      众人那一刻都怔了怔,似乎这个女子的舍身一扑远在他们意想之外。雷务观嘿嘿笑道:“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人言婊-子无情,这小娼妇对你倒真是一片痴心呢。”说着高笑不止。他也没立刻再出手,对着一个重伤垂死之人和吓傻了的女童,还用费什么神?
      尔朱颜轻轻放下贺青茗的身体,道:“你说完了么?”
      雷务观一愣,电光闪耀,他面前比一切黑暗都要深沉的眼眸里燃着阿毗地狱的炽火,而下一句话冰霜森寒,并着剑锋猛然搠进他的胸腹:“说完了,便去死罢!”
      雷务观大叫一声,还没等他感到剧痛,就被短剑开了膛。他摇摇晃晃要举起金钺来取尔朱颜,剑刃一旋,他的上半身已从腰上掉了下来,最后一眼只见自己腹腔中滚落的内脏。九尺九寸长的夔纹紫金钺掉在尔朱颜手中,顺势一扫,又斩了挥刀疾冲上来的两名黑衣人。
      其余几人见同伴死状甚惨,吓得魂飞魄散,拔腿要逃。尔朱颜厉喝道:“杀人偿命,你们谁都有份!”金钺连舞,扫中者脑浆迸裂,触及者血溅当场。尔朱颜杀红了眼,只知道狂乱砍去,她手有利器,又运起白狼山的真传,那些人如何能够抵挡。一时间断肢碎骨横飞,惨呼哀号不绝于耳。待这些也在雷雨中渐渐平静,场中只剩几具血肉模糊的残尸。
      最后一名黑衣人自知绝难幸免,见尔朱颜持钺慢慢逼近,面目扭曲,恍若天魔,心一横,反手制住吕蓦之:“你再上前,我杀了这女孩儿!”尔朱颜提起金钺,迟疑不决,蓦之却不哭不叫,只是脸色白得骇人,仿佛她所有的声音和情绪都随着母亲离去而被永远剥夺了一般。那黑衣人陡然一声尖号,做梦也没想到这顷刻能丧生他掌下的幼童,不知何时竟拿着那把短剑,狠命向他一刺!
      蓦之毕竟年龄太小,拿起剑都相当勉强,这一下只是削落黑衣人两根手指。那人吃痛,举掌就向她头顶拍落,劲风急袭,他的头颅已从脖颈分离,被金钺斩在了山壁上。
      斧钺脱手,尔朱颜恍觉全身力量都随之而去,扑通一下跪倒在贺青茗身边。她喃喃道:“吕夫人,你瞑目吧……”贺青茗早已停止了呼吸,神色安详之中似乎有着深深的遗憾,她的手探在怀中,像要掏出什么东西,却就此凝在了那里。尔朱颜将她的手拿出来,见攥着的是大半囊令君香,还有一个被血染红的小巧包裹,顿时明白贺青茗为什么要拼死弄清真相,求证这个只认识十天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她早已有了打算,要将丈夫、女儿的性命和这众目觊觎的宝物,都托付给自己舍身救护的这个人啊。
      尔朱颜胸中一痛,又呕出一大口血,那任雨水怎么冲洗也洗不去的满地血腥之气这时才慢慢浮上来。她全身都被鲜血浸透,这一刻在血浪起伏中看见自己的面容,披头散发,宛如罗刹恶鬼。她想……其实她经不起这样重的托付。
      可是她必须承担。
      她喘息着唤道:“蓦之……”没人应答。她想过去看看那个孩子,是受了过度的惊吓还是别的什么伤害,但她挣扎了两下,别说起来,连动都动弹不得。里里外外新新旧旧的伤在这精疲力竭之际一齐肆虐,或许过不多久,喘息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黑暗中只剩雨声。
      黑暗的背后,她感到一双稚气而深冷的眼睛注视着她。
      尔朱颜道:“蓦之,你过来,不要淋雨……”闪电划过,她看清了那孩子,直直站在那里,目光与其说望着谁,不如说失陷在死寂的罅隙中。遍地不成人形的血肉,母亲冰冷的身体,还有……伏在母亲身上,那个刚刚主宰了一场屠杀的,面目全非的妖魔。
      从头到尾她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吕蓦之毫无血色的小脸抽动几下,一个死灰般的字抖出:“你——”
      尔朱颜强提真气,抬高声音道:“蓦之!快过来!”吕蓦之退后一步,猛地迸发一声长长尖叫:“是你!是你害死我娘!你害了我爹,还要害死我娘!”
      她不住向后退着,先前那近乎虚幻的漠然被彻底撕破,袒露出真实的狂乱与无助。雨水刺着尔朱颜眼眶,伸出的手慢慢垂下了。怎样能把一切都唤回过去?那个和她一起看蜻蜓的“胡叔叔”已荡然无存,那个天真净澈的孩子也被无法承受的惊骇悲恐掏空,徒剩一具躯壳。
      ——如果这是恶梦,就让我快点醒来吧。
      吕蓦之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疾奔。尔朱颜大惊道:“别乱跑!那边是山崖!”
      风雨湮没了她的呼喊。
      黑暗中她只听那个孩子更尖地叫了一声,之后是什么东西往深谷滚落的声音。她想纵身扑上去,但只扑出咫尺,一股强大的无力感钳住了她的四肢和心。又一个雷霆打下,可她眼前依旧是黑的。视觉恢复的时候,依稀看见雨幕间一条人影从天而降,凌空扑向那女孩失足的悬崖下,像一只俯冲飞攫猎物的鹰。最后女孩的尖叫声和那人衣衫振动声都彻底消失了。那个人,没有再上来。
      在那之后仍是黑暗。雨声扩大到无限,扩大到静寂若死。
      一直到尔朱颜以为自己也死了的时候,那人上来了,一个人上来,步履缓缓接近。隔了一层纸那么薄、却又厚得看不见彼此的雨夜,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
      但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四姊。”
      尔朱颜道:“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了。”她平静地抬起头:“一不得使兵刃,二不得杀人,三不得见良善之将死而不救,白狼山的三条门规,我全犯了。从今刻起,再无资格以白狼十子自居。”
      贺兰别鹿沉默许久,道:“可我也犯了门规。”他看了看手中兀自捏着的一片白绸衣裾,“我终究,还是没能救那个孩子。”
      尔朱颜缓缓摇头:“你已经尽力了。毕竟来迟一步……何况,何况你的手,那样重的伤……”如果贺兰别鹿没有因替自己挡了那一招而折臂,或许……便能挽回蓦之?因果造作,生灭相续,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逃不出羯磨业力,难道这真是定数?令君香几番周转,又回到她手上,虽然浸透鲜血,却仍救不了它应该救的人。天命,天命么?第一次,她只觉得茫然无措。
      “……你怎么会回来找我?二哥呢?”
      贺兰别鹿道:“二哥先去陇西处理八弟的事了。他叫我来,是有东西要给你。”他半跪在尔朱颜身边,掌心托着两颗冰晶般质地的剔透小丸,散出馥郁香氛。“净琉璃宫的天佛醍顶丹,是生死肉骨的奇药,天下只有三颗,师父已二十年不曾下过山门,这次为了你亲至无垢峰,从药师光王手中求得其二。师父的意思,你若执意不肯回白狼山也罢,这药至少可暂时保住你的性命,之后再慢慢想法子。二哥那时是肝火上冲,只想教训你一番,所以没即刻拿出来……待你走后,他回想你的话,不久就生了悔意。其实他和师父都是极在乎你的,你别把他的一时置气放在心上。”将一颗药送到尔朱颜唇边,他瞧见贺青茗的尸身,怔了怔,又道:“四姊,今日的事,你无需自责。若是为保护这对母女不得以而杀人,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
      尔朱颜长叹一声,道:“然而我谁也未能保护。”她没有抗拒,服下药丸,将另一颗收了,忽问:“六弟,你臂伤如何?”贺兰别鹿照实道:“已接上了,虽痛,却无大碍。”
      尔朱颜道:“好。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以你的武功,就算不用双臂,应付那些人也易如反掌。”她凝望着贺青茗安然如睡的面庞,“我要你同我去救一个人,一个有恩于我的人。”
      贺兰别鹿并不问她要救的是谁,只道:“我一人去就够了。你伤重若此,还要以身犯险,难道还信不过我?”他的言语素来沉稳而笃定,这次也不例外。尔朱颜却摇头道:“我一定要亲手救他出来,一定!”
      她人虽虚弱无比,声音却充满了义无反顾的果决:“不仅是为了一个以命相托的嘱咐,也不仅因为他与我休戚相关……那个人不但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平生相知相惜、际遇难求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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