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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冰炭满怀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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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夜。明镜当空。
玉骢楼中仍和往日一样,烛炬通明,笙歌漫彻。仍有满堂宾客推杯换盏,仍有羁旅漂泊的书生颓然临窗,独自对月长酌。樽前之人俱无分别,不论得意失落,此时都是醉醺醺的酒客。
楼外夜色里,仍有一双比夜色更深的眼瞳,透过帷笠垂下的面幕。想看到的人或物事,却至今未曾出现。
胡业抬起头,十天前他就是这样抬起头,看见夜空中一只黑隼瞬息掠过。仍是那天的夜空,可什么也没有了。他们已经走了么?在他逃匿时像追赶亡命的鹿那般追赶他,在他下定决心做个了断的时候却又离开了?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些人啊。
他又站了片刻,之后洒然转身而去。
他走得很快,但步伐很悠闲。马和行李都寄放在城南旅舍,身上空空如也。月华在前路将过去切得粉碎,抛洒下来,滹沱河边野草疯长,山谷中马群纯色如云,还有辽东的海与簌簌大雪,那座被武林人士目为圣地的雪山……他踏过它们,记忆一件件抛诸背后,身轻如风。他就要回北方了,却不会回到故乡与师门。他再也不会与故人相见,再也不会困在追悔之中,他的余生形迹无拘,如同长空那一点墨痕,啸唳天际的鹰。
他走在宽阔的青石街道上,耳听着淮水微波,忽感到一种莫名的静寂——静寂得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胡业一惊。他自知内功平平,又没刻意施展身法,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足不留声的程度。这一缓神,又发现周遭所有的人声都凭空消失了。涟漪、轻风、落叶、蝉鸣,霍然无比清晰,却只让静寂更加弥漫开去。满耳的喧哗纷闹、歌弦嘈杂,凡是属于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就像去了另外的世界,从未在这幅图画里存在过。
胡业驻足道:“尊驾何人?请移步一见。”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话刚出口,他已明白了那人是谁。
那让一切尘嚣都从这世上远离的人正缓缓自胡业眼前的黑暗中步出。他身姿皆是夜色的一部分,此时才逐渐与夜色分离开来。原本漆黑的夜幕垂在他的玄袍上,竟显得分外淡薄。他头上斋冠、身上深衣都是只在汉代画像里才能见到的样式,切云崔嵬,火纹藻绣,好像款步走下画壁的古人,而把背景都留在了那苍白的墙上。
他走到距胡业三丈处,停下了。流淌的夜色一沉,接着又静如止水。
他给人的感觉,就和水一样柔和静谧,既是清潭,亦是深渊。这一刻没有风,胡业笠边长垂的白绢面幕纹丝不动,只感到一种气息扑面袭来。那人绝无咄咄逼人的意思,却是来者不善的气息。
街上行人匆匆,悉同往常。有歌女攀着恩客视若无睹地往这边来,静寂无声的娇笑从两个峙立的身影中间穿过。
他们两人,已彻底隔绝在另一个空间中,于旁人看来与灰土无异。
做到这一切的如果是武功,那武功已经全然令人无法想象;如果是遁术,也同样高妙得匪夷所思。不论如何,在南朝,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胡业锋利的眉梢剔了剔:“苏门主。”
那人道:“不错,正是苏狐禅。”
他声音也是柔和无比,但没有任何感情。娑婆世界每一个造物皆有的感情,他都没有。宛如勘破了三生尘梦的神佛,连一星慈悲的青灯微火都是无色无常。“专程在此敬候阁下,已经十日了。”
胡业冷笑道:“区区无名小卒,怎么配得起定舆门门主、南梁太子太傅指教。”偌大黑夜只剩两个人的语声,他颇不习惯,这一笑故意笑得很沉。苏狐禅道:“阁下十余年前在北朝成名时,我不过先师座下一名稚童。”
胡业脸色一白,右拳瞬间捏紧,又悄悄松开。隔了帷笠,他只听对方继续道:“十天前玉骢楼外一战,我始终都在文渊阁上旁观。你击败权寄衡,用的固然都不是自己师门招数,但从未使过任何兵刃;再者你虽对权寄衡起了杀心,也没有亲自动手,而是逼他自尽。不得使兵器,不得杀人,世人皆知这是白狼山奉为圭臬的两条门规,何况那样精妙的技击之道,博通百家,也远非其他门派弟子可及。”
胡业不动声色地道:“白狼十子中,根本没有一个姓胡名业的人。”苏狐禅道:“所以胡业根本不是你的真名。”
他直视着胡业,目光澄澈如镜,穿过笼罩在他面容上氤氲的月光,穿过两人中间横亘的黑夜,穿过帷笠面纱,一刹那间所有的虚饰隐瞒都无地自容。胡业低低道:“……苍生察眉术!”
苏狐禅道:“尊驾的‘风霜骨相’是要靠苍生察眉术识出,但一个人是男是女,却是肉眼都能分辨的。”胡业笑道:“苏门主这话可越说越有趣了。”
苏狐禅轻叹了一声,静寂中这声叹息犹如尘埃弥散:“‘羯磨主’尔朱颜,你身为北朝第一高手,却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修长手指拉开面幕,露出的是一双深邃无底的眼睛。
再也没有别的颜色比这双眼睛里的黑更纯粹,也更刚毅。即使身份被揭穿,也未流露出半分婉致,清隽如刻的面容,注定和一切阴柔绝缘。尔朱颜的微笑依然闲淡,却已含了些许敬畏之意:“定舆门之主,果真名不虚传。”
白狼山不收女徒,她当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跻身白狼十子其一,因此无论何时均是男子装束,虽未刻意乔扮,但除非身体接触,寻常人等绝难识破。而眼前这个人,不过与她缘止一面。
苏狐禅静然道:“我唯一不解的,是你的相貌。当年你与霍臻、檀丹品一同成名,如今年龄应已过三旬,现在看来,却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尔朱颜道:“苏门主若也在沧海原的千劫玄冰柩内活死人似的躺了十一年,同样体会得到容颜不老的妙处。”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眉宇下却敛了刻骨的愤激之态。苏狐禅缄默片刻,道:“久闻尔朱羯磨的大明灭手独步天下,苏某不才,今日也向前辈讨教一二。”
他直指尔朱颜的目光忽然一寒,这一霎尔朱颜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她蓦地明白,罩在苏狐禅脸上令他轮廓模糊难辨的不是月光夜色,而是成形的真气!那张温敦柔和而没有丝毫感情的脸无法用英俊与否来形容,也看不出实际年岁,却让她先前捕捉到的气息一下涨了起来,尔朱颜变色道:“你要杀我!”
苏狐禅道:“是。”
这个字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犹如一滴水珠落下,牵动无数聚散涟漪。尔朱颜一怔,猛然大笑,披垂的长发被劲风丝丝扬起,如矫龙鬣须,桀骜不可一世。她已不想问原因,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苏狐禅,我敬你是一派掌门,你出手罢!”
苏狐禅缓缓提起长垂及地的广袖,月光在他玄袍上翩跹如花,却并非皎净银白,而是水雾般氤氲升腾的紫色。仿佛绽放到极盛的优钵罗华,花蕊中诸天诞生,宝相庄严,不可直视。他也没有出招,甚至连手都没有扬一扬,只端端正正朝尔朱颜一拜,竟是汉家不折不扣的大礼。而就在这拱手一拜间,繁盛的紫色真气泻成汤汤星汉,滔天而来,顷刻要填满这看似宽广实则狭小的静寂空间每一角落!
尔朱颜愕然,除了师父白狼山人,她从未见过别人拥有这等深不可测的内力。在银河倒卷的激流中,一切抵御都是徒劳的挣扎。以她目前的功力,如果不逃,就只有束手待毙!
她终于还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身形拔起时,那股真气的巨大浪潮已荡至眼前。所幸她身法依旧迅捷,飞虹般向后直掠而去。然而每掠一分,暗紫光流就进逼一分,直到她去势一挫,脊背已贴上空中无形之壁。退无可退。
尔朱颜一咬牙,生死关头百感交集,有屈辱,有羞愤,也有摒弃一切的决心,她右手挥起,全身真力都集聚掌上,就要向浩淼无边的紫光中扑下。突听冥冥中传来砰然的碎裂声,无形之壁好似被某种外力生生打破,一只强健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挽住她的腰身,那人道:“我来!”
尔朱颜如闻雷鸣。十一年了!十一年漫长而虚无的梦醒来,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宛然就响起在昨日。她微微张口,想要叫出一个曾叫了千百遍的称呼,倏地头一侧,昏了过去。方才飞身掠出时还是受了苏狐禅的真气波及,即便如此,也不是眼下的她能承受的。
那人左手抱着她,身在半空,面对汹涌翻卷的紫光,遽然一拳击出。
苏狐禅平静的面孔上也有了一丝惊变,他一手结施无畏印,另一手结广博身如来印,当胸弹指,流转他周身的那朵紫色莲华瞬间委谢,又再次轰烈盛开!真气凝成的激流霍地一收,接着冲天而起。但如果说他的真气是包怀万物的柔,那人的拳劲就是穿破一切的刚,既不狂肆,也不暴虐,仅仅是无与伦比的坚硬,却连天神座下的十方龙象都不能直搦其锋!
紫光漫天,被拳风硬撕成两半,如同裂帛。
苏狐禅袍袖一挥,他真气养自光风霁月,源源不绝,完全可以重新聚拢来对上那人的第二拳,然而此时却听见无数琉璃粉碎之声。设下的遁法已遭破坏,如再不收手,恐怕就要牵连到遁法外的其他人。终于他长叹一声,紫光倒涌入袖,而那人也一击远遁,再无踪影。
月轮高照,旁边却伺了一环险恶的阴云。空气一扫迷蒙,四周歌乐人声渐扬起来,方才的惊天一战与它们毫无关联,亦不曾留下任何印迹。苏狐禅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一缕血痕溢下唇角:“‘龙虎辟易拳’,白狼山果然济济多士……”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穿过人群,走入了喧嚣对面最寂寥的黑夜里。
尔朱颜醒转时只听车轮辘辘。身体在颠簸,包围这颠簸的是一团黑暗,好像浑浑噩噩的梦散了一半,又没全然回到现实。她想起她做了十一年的那个梦来,冰寒彻骨下唯有麻木,那个梦惊醒在最后的尾声,然而一切已物是人非。她睁开眼看着自己在冰面上的影子,看着白狼山的漫天大雪,只看见一个在苟延残喘中走向死亡的女人。
可现在她醒了,却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声音突然在狭小的黑暗中,唤道:“四姊。”
眼前的漆黑似都随那声音响起而淡去了。车厢旁侧的小帘揭开,月光从窗格斜照进来,她的对面,坐了一个青年,窄袖胡服下是一副相当精悍的身板,轮廓分明,眉目像一刀刀刻出来般清晰。他的坐姿也是一丝不苟的端正,沉静如同磐石。不等看清面目,单见了这坐姿,尔朱颜就立刻认出了他。
她有些吃力地支撑起来:“是二哥在驾车么?”那青年点了点头。
尔朱颜惨笑道:“好,早知道来抓我的是你们——门里威望最高的二哥和办事最靠得住的老六,我就不会存半点自投罗网的心思。”她重返建康,是寄望于说服跟踪而至的同门,永远摆脱追逐。以她了解,师兄弟中有的确实可能网开一面,但这两个人,她清楚得很,是不管怎么说,怎么做,乃至怎么哀求,也休想从他们手里脱身了!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便是白狼十子中排行第六的贺兰别鹿。“我们借了七弟的天目神隼,从辽东一路跟来,不过,二哥他腿脚毕竟不大方便……幸好在建康遇到靖叔,打听之下,才知道你的行踪。”他口中的靖叔就是那日玉骢楼中的胡商鲜于靖,尔朱颜在北朝徒闻其名,不见其人,却想起贺兰别鹿与他的侄子鲜于修礼乃是至交。她只觉烦闷无比,故人重逢,竟都是忧恼痛苦:“这便是要带我回去见师父么?”
忽然她心中一凛,猛地挣起,扒到车窗前——月影渐沉,马车正沿着长江向西疾驰,背后的天幕已呈一线薄薄的白色。她叫道:“快掉头!”贺兰别鹿双眉微皱。尔朱颜来不及多加解释,道:“我还约了人,卯时三刻,那人在建康城东北十里白水津等我!”
贺兰别鹿坚定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我们只管,把你送回白狼山。”
尔朱颜深知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侧身就去拉车帘,贺兰别鹿也不拦,只抬手向她一指。这一招既不快也不奇诡,指尖虚点在尔朱颜疾起阻挡的右掌上,竟重如须弥山王,任她如何想摆脱,也像全身穴道都被封住了般动弹不得分毫。尔朱颜银牙一挫,怒道:“好!连你也压到我头上来了!这‘摩诃止观’的指力是你十四岁时我教给你的,现在却用它对付起我了!”她深黑的双瞳中烈焰汹涌,“你们见我落到这般田地,一个个都来欺我!”
贺兰别鹿一震,力道不知不觉松开,尔朱颜使劲挣脱,飞身朝车外掠去。帷帘掀开,她看见赶车人铁塔一样的背影。他瘦了……她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却是毫不客气地接住那人瞬间攻出的十三招。那人招式迅捷无比,密不透风,却没用上几分内力,终于被她强行突破,身形穿过他的阻截,已挡在两匹惊马面前。
那人勒住了缰,敛眉道:“我倒要看看你想干什么。”
尔朱颜深深凝望着驭座上魁梧彪悍、剑眉虎目的汉子:“二哥,十一年不见。”星霜变易,他威武的国字脸膛已蒙上了尘痕,他峥嵘的鬓角已如同胡天九月的秋草。那气吞万里的昭武将军形容已不复往昔,而她的年岁也换了,面目却仍是十一年前的韶华模样!她看着他嘶哑地低咳两声,突然揪心地痛,心道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憔悴到这地步:“你怎么……”
霍臻道:“你以为定舆门主的紫极玄气和‘大隐于市’的遁法是那好对付的么?”他又咳了会儿,声音渐渐恢复了洪钟般的响亮,“不过苏狐禅也讨不了多少便宜。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哪里得罪了别人,惹得他亲自出手来杀你?”
尔朱颜愤然道:“我怎知道捋了人家哪根虎须?如我功力未失,与他一战,胜败或未易量!”霍臻道:“你耿耿于怀的还是这个!”他冷冷一笑,忽道:“此番南下,是否经过豫州颍阴县一家名叫汲汲斋的医馆?”尔朱颜道:“就是那里的名医指引我……怎么?”
她听霍臻语气严厉,倏地有了极不好的预感,却还没等完全反应过来就立即应验:“等我们循你行踪赶去,那里已成一片焦土。”
尔朱颜失声道:“人呢……?”霍臻道:“斋主父女、两名学徒、一个药僮,还有后院做勤杂的一位老仆妇,一门六口全部死于非命,焦尸横陈,场面惨不忍睹。”尔朱颜脸色惨白,一时竟说不出话。石馥珠父女于她,也有莫大的恩情,她本就愤世嫉俗,猛然听此噩耗,更觉上苍无眼,天理不公。许久,才想起些什么:“那石氏父女论武功,在江湖上也是一等的好手,为什么这般轻易就……”霍臻叹息一声,道:“我验过遗体,他们都是身中剧毒而亡。”
他目光炯炯,利箭一般射向尔朱颜。尔朱颜咬着牙,突然低声道:“你怪我害死了他们。”
霍臻道:“你自己觉得呢?”望着师妹,他的声音柔了下来,却含了不可质疑的笃定:“这世上要杀你的,绝不止苏狐禅一人。更多的躲在暗处,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你是不怕,可旁人呢?你忍心让旁人再因你枉死?只有你彻底远离江湖,才能避免那些根本无力改变的事。”他向她伸出那强健有力、曾挽过她腰身的臂膀,要将她拉上马车,“羯磨,随我们回白狼山去罢。”
尔朱颜对着他的手,怔了一怔,终于摇头。她轻轻道:“我出生之前,有位大师说我是罗睺降世,必给相关之人带来灾祸,于是父亲给我取名叫做‘羯磨’……后来我才知道,羯磨就是业报轮回。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你种下的一切因都是将来的果,你的宿命由你自己亲手决定,这便是‘羯磨’的本意……”她记起石馥珠给她的镇辟百毒的令君香,虽然换回了她的未来,可假若留下,也许就能保那少女一家逃过这场死劫?这也是因果业报么?可是他们都是清白无辜的人啊,又是哪里造来的业!“既然命运在我,我就偏要看着我的报应有什么样的缘起!——二哥,你让我去见那个人吧!他是我南下江左,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这世上唯一能够救我性命、助我恢复昔日武功的人!”
霍臻勃然怒道:“住口!”他手中马鞭朝着虚空一扬:“如果是别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带你去赴这个约……但那个人,你此生此世,都不要想与他见面!你还不明白,恢复武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尔朱颜黑瞳里只有惨淡的微笑:“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我变得和以前一样?我只是把失去了的东西再拿回来而已,这有什么错?因为……我僭越了么?”她恍惚地笑出声来,“是啊!我知道白狼山的内功阳刚霸道,女人根本不能修炼,我小时候就知道了!可它确实是这世上最强的武功!”
她直视着霍臻,似要借他双眼照见自己的脸。身段,轮廓,音容,所有与生俱来本属于她的,打从踏足这条道路,就永久地改变了。“连师父也刻意不传我上乘功夫,说是为了保护我,他不知道我为了练那不受至阳之气反噬的‘风霜骨相’,吃了多少苦……”雪质冰肌日渐粗砺,清婉的嗓音也变得沙哑,骨相修成,她已彻底不复女子形貌,可当这一切毁去,却再也回不到最初,“什么大明灭手,都是我自己领悟的!走到那一步我的艰辛不可胜数,只因为我是个女人,可就连那暗地里施毒手的卑鄙竖子,都堂而皇之说我欺世盗名!”
“直到我遇上元婴……在他面前,我才感到顶天立地,不负此生,可有时又那样羞惭惶恐。人都说元婴的修为不亚于师父,他们全错了。没有任何人能逾越他,无论是武功,还是他的心……二哥,你知道,这世上我只敬服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元婴。”霍臻默默点头。
尔朱颜猝然抓住胸口,好像有种剧烈的痛苦逼着她要把自己心脏生生挖出来,“……可是我杀了他!”
那个曾给予她生机与明亮又将它们全部剥夺的名字在她心中养下猛烈的毒,一旦发作,就要烈火焚身,挫骨扬灰。十一年,十一年的梦太漫长了,可死亡恍惚就在昨日。霍臻良久才道:“是你甘心受人利用,去做别人手里那把刀,否则以你和元婴的挚交,怎会不知他当年所谓谋逆,全是被奸佞构害!”
挚交?落到那种境地,也能说是挚交么?“……我知道。我知道啊!我在数万大军前公然与他一战,是想助他假死,从此脱身,却不料……”什么时候起,心念变化陡生,成了真正的决一死战,哪怕死在他手上?“我破了他的‘四圣谛心法’,而他也毁了我的‘风霜骨相’,这便是报应……可我永远记得,叫我着了魇的,是他的眼神。连他也用那种眼神望着我,不是鄙夷,而是对我的可怜!他说:‘羯磨,你永远都胜不了我了——你永远都胜不了我了!’”
“‘你永远都胜不了我了!’”她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如同濒亡的野兽嘶吼,声音喑哑,那是锈迹斑驳的刀徒劳地在砥石上摩擦,梦想回到锋利的昔日。霍臻突然想走过去,将手轻放上她颤抖的肩膀,一袭男子的衣装内,是陌生而难以辨识的身躯……他淡淡道:“其实师父是最了解你的。他说你在人前谦逊从容,骨子里却极是狂傲激烈、刚愎专行,纵使没有邪念,也难保不被野心所累,因此才不亲传你本门最上乘的武学……但他始终都目你为百年难见的练武奇才。”
尔朱颜恨声道:“那又如何?……我犯了杀戒,他把我囚在沧海原,要让我活死人一般昏迷十二年,用极寒玄冰化掉我所有的内力!这次是机缘巧合,我第十一年上就被人唤醒,可是……”她仰头望着夜幕下苦苦挣扎的那一线晨色,大笑不止,“可是我的内力已经远不及往日的一成,连拳脚功夫都已经生疏,一梦醒来,只有这张脸还和二十来岁时一样,其他所有东西都变了!我百折千磨才修来的一身武功,就那样说废就废了!”
霍臻正色道:“你那时身受重伤,又破了风霜骨相,真气逆转,命在顷刻!师父若不是为了救你,怎会如此大费周章?白狼山的第三道门规,就是不得见良善之将死而不救,何况是他一手抚养长大、悉心教导十余年的弟子……师父自己,也无法违背这条规定。”尔朱颜道:“他仍以为我是良善之辈,我也没资格恨他老人家。只是二哥,”她目光幽邃,“我走到今日,岂是为了乞人垂怜而活!”
身边另一个声音忽道:“当年之事,或许另有内情。”
尔朱颜猛地一震,抬起头来,见贺兰别鹿已下了马车。她嘶声道:“不可能!那时我明明……”思绪陡然一阵纷乱,往昔回溯,眼前竟似神光离合。只听贺兰别鹿道:“那时八弟在军中随你同行,他心地极深,四姊你是明白的。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早已暗中修成了魔罗波旬侵扰梵志、障碍善法的秘术。”尔朱颜眉宇抽动几下,似笑非笑:“……你是说……他?”
贺兰别鹿静然道:“八弟前年挑唆六镇戍卒作乱,边民涂炭,已被师父逐出门墙。”他所说的八弟乃是白狼十子之一的苻矜,贺兰别鹿与其私交非厚,同门中却唯有他仍以兄弟称之,霍臻闻言哼了一声,并未打断。“近来陇西又有乱象,原本结为金石之盟的各大门派一夕间莫名反目,血流成河。五哥猜是八弟所为,他性烈如火,先行去清理门户了。我们也准备送你回去后,就继续调查此事。”
尔朱颜一时无所适从。她沉眠多年,不知师门横生变故,忽想自己身在禁地被人强行唤醒,个中只怕也别具缘由。“……苻矜有什么深仇宿怨,要暗害元婴和我?”霍臻道:“他要害的岂止你二人?这次等我们拿住他,定会盘根究底,做个了断。羯磨,”他神情肃穆,“你再也不要掺合进来。无论魔障在谁,当年因果皆已过去,是该放下了。”
“放下……”昔日清明的眸子搅入前所未有的浑浊,尔朱颜自语般呢喃,声音沉沉一压,旋即扬起长笑,“我若放下,原本的样貌就能回来么?被我大明灭手击中心脉之人,还能死而复生么!我一世若就此寂寂无闻,岂不是甘为井中泥淖,沦做笑柄!元婴既成就了我声名,我决不能令他枉死。待我重修风霜骨相,重聚真气,堂堂正正问鼎武道巅峰,就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与白狼山人并称的西灏王元婴,绝非死在一个欺世盗名之徒手上!”
贺兰别鹿道:“四姊,你……”他说出这件事,只想解开尔朱颜心结,却没料到她更加泥潭深陷无可抽身!霍臻看着她的狂态,不由双拳紧握:“当年若不是你满心想着和元婴决一高下,也不会误中了妖邪诡术,铸成大错……你当真无药可救!”他一字字似都从铁石中迸出:“师父亲口吩咐,不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回白狼山,哪怕带回去的是一具尸体!”
尔朱颜一怔,笑意收敛,仍有半丝挑在眉间:“连你也要杀我?是师父的意思?二哥啊,你真会违背门规来杀我?你连权寄衡那种歹毒小人都下不去手,还会杀自幼对你敬重有加的四妹么?”
疯狂从她冷隽的面孔隐退,只剩斩金削铁,寒锋砭骨,“你们劝我放弃那一切,只因为你们唾手可得,无须像我一样付出代价!”
霍臻再也听不下去,厉喝道:“我不杀你,明日你与苻矜何异!”龙虎辟易拳携了迅烈无匹的劲风,猛向近在咫尺的尔朱颜击来。这开天劈地、连定舆门门主都为之逼退的一拳,怎是失去内功的凡躯所能抵挡!
天下之大,竟也没有能容自己活着的人了?既如此,挣扎求存还有什么意义!拳风袭来的刹那,尔朱颜正瞑目待死,忽听贺兰别鹿叫道:“二哥!”
她的身子仿佛狂风中一颗砾石,被巨大的劲力卷开,重重摔到地上,同时响起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骤然呛出一大口血,她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还算清醒。那可怖的骨碎声并非从她身上发出。
贺兰别鹿挡在她身前,已完全封住霍臻的拳势。他为了避免霍臻受拳力反噬所伤,几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接了这一招,那龙虎辟易之威如何猛烈,饶是他同样位居白狼十子,一身修为佼佼不群,双臂从手腕到肩骨也折断了好几处,尤其右手尺骨,断截面几乎刺穿皮肉突露出来,而他的面色却牢牢隐藏了绝大部分的痛苦:“二哥,师父没有那样吩咐过!”
霍臻望着他坚定的眼眸,收回手,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贺兰别鹿道:“我不想再看到同门相残,也不想你因为触犯门规而被师父责罚。”他平日里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霍臻瞥了地上的尔朱颜一眼,咬牙道:“我现在了结她,也好过她日后身堕阿毗地狱!”
尔朱颜道:“二哥,你知道我就算堕了地狱,也不会来求你。而这次——”她艰难爬起,声音是漠然的,“我只求你这一次,你放下我好么?”白狼山刚猛强横的真气仍侵入她脏腑,只觉胸中熄灭很久的火种又燎燃了,可阴冷的晨风沾衣,却如折胶堕指,入骨凝冰。她晃了晃身子,在师兄弟的沉默中慢慢向马车一路来的方向走去,知道自己一旦走开,离了他们的视线,她就是真真正正一个人,从此永远都是一个人,再也没有谁会和自己一同行走了。
霍臻在她背后突然道:“这次走了,今后就再别回辽东来。你弟弟尔朱荣在晋阳号称太原王,权势如日中天,你有事去投靠他,没事就回秀容川老家待着罢。”尔朱颜背对着他,又咳了一口滚烫的猩红。他把她当成什么了?一条落魄的丧家之犬? “你其实并不想杀我……只不过要剥掉我最后一分尊严!”她冷笑道,“二哥,你如愿了!”
——你们凭什么可怜我?就凭我钦佩你们,敬重你们,仰慕你们?纵然是死,我也不要你们可怜我!
她没有回头,沿着江岸,一步步走向那承载了她约定和希望的地方。第一次,她发现前路如此深暗漫长,甚至怀疑仅凭双脚能否抵达。……苏狐禅是出于忌惮才要置她于死地?石馥珠一家为什么惨遭灭门,凶手又是谁?还有曾经也叫过她“四姊”的苻矜……她心乱如麻,千头万绪纠结于她一身,却没有余力细想了。
她只能去找吕荻。那藉由一个许诺与她性命相连、唯一能在她最虚弱时暂且与她并肩的人。
他的身上,有她全部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