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一梦》衿楚

6、公主外传

　　三四十年过去了。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其人其实早已湮没不闻，甚至于我对她也只是偶尔想念时，上天将一个古怪的女孩送到了我面前。

　　我一直都从心底里相信这是上天的恩赐。
　　当我祭拜完丈夫，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讶于她身着的奇装异服，她笑时的轻松自然，她打量我时的肆无忌惮，但我更惊讶于她与其木格惊人相似的面容。
　　我拿话试探她，她语气中透出与其木格完全相同的纯真，使我相信了她。
　　后来。我就将她留在了身边。
　　她对公主府里的事情很好奇，但从来不问；对于我屋子里放的一个小小刺绣都会惊异好长时间，然后大叹“这个时代“的东西十分精巧。有的时候，我并不十分懂她的话，但我知道，她所说的，全是发自真心的。因此，我总是微笑着点头。
　　在我的一生中，对我倾心相待的女子，或许只有母亲，其木格和她了。
　　而母亲早逝，其木格已亡，原本孤寂的我，现今还有她。

　　平日没事时，我喜欢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她和其木格一样喜欢坐在阳光下。不同的是，她虽喜刀枪棍棒，但更热爱汉学。我常常会看见她捧着书坐在沿廊边上，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忽而皱眉，忽而微笑，憨态可掬，愉悦平和。
　　晚上，她喜欢坐在庭院的中间，报膝蜷缩在大的躺椅上，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她告诉我，她曾经的名字里也有个星字，现在，她叫星辰。

　　时间匆匆而逝。当她偶然知道我与皇宫有联系时，她的眼神放射出惊奇与喜悦。此后的日子里，她常常会冷不丁的问我皇宫里的事情。她好像知道得很多，而且也不忌讳什么，还会直呼当朝太子的名讳。她对太子似乎很感兴趣，还说太子一生很传奇。而太子，现今也不过20岁。

　　当我想满足她对皇宫的好奇，要带她进宫看看时，她居然摇头。

　　“姑妈，您为什么要我叫您姑妈呢？”那天晚上，我和她并排躺在床上，她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我搭话。

　　“因为……亲切。”我淡淡的想。其木格曾经这样称呼过那时的太后，当今已过世的孝庄太皇太后。其木格会用毫无防备和善良纯真的心对待任何一个人，也包括孝庄。我相信，当其木格淡淡地柔软的叫出姑妈时，太后的心，是暖的。而星辰，让我有这种温暖的感觉。
　　见我没说话，星辰继续问：“那……那，那什么高先生，他……还好吧？”
　　我知道这些日子最让她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了。
　　“您……怎么又不说话？”
　　……

　　听着星辰渐渐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有些乱。这，要怎么跟她说？当初应熊被关押起来，府中逃脱了几个奴才，起初大家都不经心，而只有我知道，这几个人，是应熊训练的心腹。我不会帮应熊反对我的亲人和祖宗，但我也不愿害他。几十年来，这几个人一直暗中在搞些动作，当然都不会有成效，高林仕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有的时候会秘密派人来看看——毕竟我是他们曾经的主母——顺便再要些钱粮。我不会给他们，但次次也都算是以礼相待。那天林仕来，是因为这二十年来，他发觉自己所做的都是徒劳，无奈绝望下，他送还信物，抽刀自刎。
　　那天晚上，他尸横前厅时，我的侄儿——当今天子康熙皇帝已派人将公主府团团围住。我知道，府中藏有皇帝密探，但没想到，这个侄儿作的如此绝情，连尸首，都不放过。

　　这年除夕，我是在公主府中度过的，来年的春节，我没有进宫。可是，躲，也撑不了多久，该来的，总会来的，现在或许是应该对星辰说清一切，不论她是否知道。毕竟，不管她是谁，我都不想她受到不该有的伤害。

　　“星辰……”
　　“嗯……”在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我推醒了她。
　　“你对皇宫如此了解，应该会知道当年有个顺治帝的妹妹下嫁吴应熊吧？”
　　她翻身坐起，睡意全无。

　　“那……您就是……”愣了片刻，她神色复杂的看向我。
　　我点点头。
　　“不是吧！”看到我动作，她惊讶的盯着我，难以置信到无以复加。
　　“嫁吴应熊的真是个公主？！可……不是说是康熙的妹妹吗？怎么改顺治啦！《鹿鼎记》里明明说是康熙的啊！怎么会是顺治啊……”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消化掉了这个事实。接着就来了一句：“小说真害人！”
　　……
　　“那——您是康熙的姑姑啰？”半晌，暗中，她小声问。
　　“是的”。
　　继而我就听到她强忍着笑。
　　“那，我也叫您姑姑，我不就跟皇帝一个辈分了吗？”这孩子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真是个调皮的孩子。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她一直不说进皇宫看看，我也不再提起。当今太后是其木格的侄女，在其木格进宫前后都见过她。不知道星辰进宫被太后见着会有怎样的遭遇。但，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希望她过早的以身试险。

　　星辰常常会问起当今天子的长相，喜好，还会问其后妃、子女。每当这时，我都会轻轻打断她的话茬，开玩笑道：“要不把你送进去当他的妃子？”她总是涨红了脸不再吭声。后来有一次我们谈到这个话题，她严肃地说：“康熙皇帝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有一个红颜知己与他共度患难和安乐。我不想成为那个人，我也没那本事，但我很想知道会是谁？”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知道呢？
　　只是，只是玄烨太聪慧，太睿智，以至于太狡猾了。他对待长辈彬彬有礼，谦和有度，对我也是以礼行事。我从来都窥不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更何况我还曾听人说过他认为女子都是玩物。我甚至都不觉得他会需要红颜知己来陪伴自己。他的一生精力似乎都用在了将皇位稳固，保大清无虞的千秋功业上。有哪个女子会走进他心里，让他惦念一生呢？
　　当我将想法告诉星辰时，她不以为然。“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感情归宿和寄托。他或许隐藏的深，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啊！只不过大家没发现而已嘛。在或者那女子已逝，留给他的是心中最难以言喻的伤痛和无助。但平常，他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的脆弱，只会给那一个人看，即便是她以红颜消逝。”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轻轻摇头。一个人，精力总是有限，付出的太多，收获的也多，但失去的，也会太多。

　　十月是太后的万寿节。热闹又隆重。既然星辰不想进宫，我也就没有进宫贺寿的打算，只是布置了几样礼物，命人送进去，然后称病不出。
　　可没想到，我的缺席，引来了太后震怒。
　　太后是一个温婉的女人。或许她的前任皇后给她和她的家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进宫之后，谨小慎微，守分随时，抛掉在蒙古的一切豪迈和洒脱，努力做一个好的皇后。但可惜的是，福临并没有在意过她。久而久之，当隐忍成为她血液中的一部分时，她再一次生气，自然极为夸张地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听说皇帝带头向太后下跪，承认自己的疏忽，并马上派人到公主府中请我。
　　我称病不出。让能儿去打发奉旨前来的太监和侍卫。

　　我和星辰在内苑坐着，可外面依然响起了吵闹声。
　　我叹了口气，该来的，的确是躲不过去啊。我面向星辰站定，轻轻言道：“姑妈要去皇宫，你陪着吗？”
　　我以为她还会拒绝，可是却看见了她点头。“姑妈既然想叫我去，那我去啦！嘿嘿。去玩玩也是好的。”看着孩子一脸的淡然，我知道，她不愿我只身前往，去皇宫，只为相陪使我心安。

　　进宫的路上她掀开帘子看街上的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这里是内城，清一色全是深宅大院，要说热闹是没有的。但星辰依然有些兴奋的探头看。我有些后悔以前没有带她到真正热闹的繁华地段去看看。说来也怪。虽然她是从我院子外进来的，我依然觉得公主府是她在这里的唯一落脚点。

　　进了皇宫，我带领星辰和能儿往宁寿宫方向逦迤前行。离太后越近，我的不安逐渐膨胀，到最后，我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星辰有些惶惑。
　　我看向能儿，这时的我一定是懦弱而无助的。而能儿，常常比我勇敢镇定。
　　“夫人，您先进去吧！我想带辰妹妹找琳琅玩去。我好长时间都没见她了，怪想的。”能儿对着我嘻嘻的笑，我点点头，松了口气。

　　当星辰回转身向我告别时，我突然间有了想拉住她的冲动。一瞬间，我只想带她逃离这是非之地 。

　　“皇姑奶，老祖宗在等您呢！侄孙给您打着帘，您请进吧！”背后传来了某位皇子的声音。
　　我回转身。“哦，不敢劳动五阿哥。老佛爷向来可好？”我跨进门，仍然心绪不宁。
　　“皇祖母好！只是常常惦念着您呢！您一向都身体康健吧！”五阿哥胤祺，到底是老祖宗身边调教出来的，虽说年纪不大，行事作为倒是不差的。

　　太后现在在她的花园子里。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我暗叹一口气，既然人这么多，那又何妨少我一个呢？
　　太后坐在小亭子中观赏送来的菊花。这金秋十月，倒是满园飘香。
　　我走上前去，向太后下拜。

　　“快，快，快把建宁公主扶起来。公主呀，你都不来看看哀家，让我好生挂念。”太后笑呵呵的站起身，拉住了我的手。一时间，满院子坐着的人都立了起来。

　　“罢了，皇帝，你们也都乏了，一会儿就在紫盈轩开戏吧，趁这会子你们先歇歇吧！我们老姑嫂俩说话，怕是你们小的不爱听呢！先散吧。”寒暄一阵后，太后笑向皇帝说。
　　玄烨对着嫡母淡淡的笑到：“既然母亲这么说，那儿子照做就是了。只是母亲莫要在院子里呆太长时间了，秋风萧瑟，最是冻人的。况且姑姑才来，想必一路上也是乏的。”
　　太后笑笑答应了。众人行过礼便缓缓散去。

　　有意思。母慈子孝。只是，有多少是逢场作戏？又有多少是真情实意？我突然想起星辰儿所说的康熙皇帝的红颜知己。他——有吗？刚刚满院子的后妃宫嫔，谁又与他倾心相守、相知？

　　待人都散尽，太后轻握着我的手，缓缓沿游廊向暖阁走去。
　　“我知道，你，不愿意来。”她轻轻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