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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公主外传 ...

  •   我生于崇德六年。母亲来自于蒙古。我的父亲,是清太宗,皇太极。

      母亲并不是一个受宠爱的女人。她长得漂亮,但并不妖艳;她能歌善舞,但并不狐媚做作;她安于宁静,固守冷清。因此,我的出生并没有给父亲和整个家族带来太大的喜悦,但父亲仍然赐给我了一个难得的名字:天娇。

      在我还不记事时,父亲就因宸妃的死而憔悴神伤以至于谢世归天;当我懂事后,我的母亲也离我而去。她死前,眼中露出了浓得化不开的寒意。我读懂了她:天娇,天娇,天之娇女,却注定一生悲哀。

      父亲死后,兄长福临继位。
      母亲过世后,我被福临的母亲接到了身边。她用冷淡的声音对我说:“把我当成你的亲妈妈。”
      可是,她总不是的。
      皇太后并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女人。在她身边,我常常要谨言慎行,因为害怕她那一双清冷的眸子中刹那显出的犀利。我会不寒而栗。她高兴时,会拉我在身边逗我玩笑,而那时我觉得自己更多地像一个木偶,哭和笑,都不由自己。她常常会跟身边的侍女苏茉儿说:“这孩子,木讷的很。”苏茉儿就对着我轻笑,我也跟着她笑,笑到最后,四旁无人时,就成了哭。我知道,母亲只有一个,而我的那一个,已经离我远去……

      我偶尔会见到福临——那个桀骜不驯的男孩。他来给母亲请安时,满脸敷衍。当他母亲不在面前时,他对人却满怀热忱。他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曾经很轻的摸着我的头叹息:“你不应该在我母亲身边,她,会害了你。”那是的我沉醉于这个兄长温暖的眼神,我也曾经肯定得想:有女人嫁给他,一定会很幸福的……

      日子流水般划过。终于有一日,皇太后谈起了她唯一的孩子的婚事。她为他选择的是自己娘家的女孩子: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
      当这件事情成为既定事实之后,我的哥哥震怒了。

      那日,京城暴雨如注。福临在没有任何人跟随的情况下独自闯进慈宁宫。进入宫门时,他已浑身透湿。
      当福临见到母亲时,他不顾宫人和我的存在,几乎用吼的语调告诉皇太后:他不认识那个亲王的女儿,他不要娶,他要自己挑皇后,不让母亲安排,更不让叔父多尔衮左右。
      福临说完,像瘫了一样跪倒在了地上,皇太后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冷冷的注视着他。半日,她才对身边的总管说:“着人将皇上扶下去好生照看。顺治八年八月,择吉日——完婚。”

      我看到福临抬头望向母亲,半晌,他挣脱身旁太监的手,踉跄地站起,漆黑的瞳孔迸出绝望的光芒,慑人心魄。他望着母亲,好一会,转身,离去……

      皇太后望向门口,久久站立。当她也转身时,她笑道说:“福临。娘这是为你好。”
      当皇太后看向我时,慢慢说道:“娇儿,哀家做的,他终会懂的。”说完,一滴清泪夺眶而出。

      婚礼的热闹和隆重超出了我的想象。当凤冠霞佩的新娘步入喜房时,我看到了新郎眼中的决绝和寒冷。
      第二天,帝后未能一起面见太后。我知道了皇帝在新婚之夜未进新房,将皇后抛弃于一片红色的无奈与寂寥之中。
      第三天,皇帝未进新房;
      第四天,帝后御花园巧遇,皇帝未接受皇后跪拜,扬长而去。
      ……
      ……
      一个月后,在太后和福临进行了多次争吵与较量后,帝后终于圆房。

      第二日,我奉太后之命单独前去看望这位嫂子。名义上是赏赐礼物,实际上是劝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
      走在坤宁宫的路上,我心中充满了浓重的悲哀。我虽不幸,尚且顶着个公主头衔,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但这个女子,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在这皇宫中能依靠的丈夫如此无情,可依赖的姑母也以她为工具;而这母子间,又因她,嫌隙越闹越大。这一切,却又全然不是她的错。我想象她会像受了伤的小猫一样,独自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舔舐伤口,然后悲不自胜,黯然泣下。

      皇后已经知道了我的到来,站在宫门口迎接。当我努力要挤出一个微笑给她时,她已经绽开了灿烂。我走近她,要行礼时,她拉住了我。
      “这就是天骄妹妹吧!早就听人说过,皇宫里的小公主美貌超凡,今日见了,果然是的呀!呵呵,前几日只在太后身边时匆匆瞥过几眼,也不真切。今儿咱们好好聊聊啊!”说着,她就拽我进屋,力气很大,不容我迟疑。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子应该是这样的吗?她不受宠,甚至于被夫君冷落厌弃,她应该是想我过去读到过的诗句中的深宫怨妇一样,愁眉不展,狼狈不堪,顾影自怜的。可…… 还是说,她给我的是假象,真正的她早已藏起了苦楚,换上了面具呢?

      进了内室,我不禁一惊。满屋挂的都是刀枪剑戟,甚至于炕上堆的都是细长的箭。她走到炕沿,拿起一把小弓,递到我手上。
      “这是送你的。呵呵。我其木格不懂什么南蛮子的针织女工,会做的,都是这玩意。听说妹妹的母亲也是从蒙古来的,想必妹妹也喜欢这个吧!嘿嘿。来,坐吧!”她豪爽的笑道。

      想必这时的我满脸惊骇。福临即位后,大力推行汉化,以至于到了后宫,他见到我都会考问诗词格律。怕他瞧不起,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苦心学习汉族文化。我以为,全天下的人们都是这样的。没想到,在母亲的家乡,女孩子们会是另一番生活景象。
      其木格不是个细心的会应酬的女孩子,她没有看我的表情,径直坐到椅子上,拿起刀片认真的刮一根小木棍。我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的望向她。
      她有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她的睫毛很长,眼睑一睁一闭的过程中,睫毛随着射进来的阳光一起跃动。她皮肤有些粗糙,这或许是长期在塞外日晒风吹得结果。
      其木格是漂亮的,但不是精致的那种。她浑身散发着自然、洒脱的气息,她的美源于她生命内在的鲜活和激情。她似乎就是人们常说的飞翔于草原上那湛蓝天空中的鹰,自由、有力、矫健。可现在,这鹰,被缚住了翅膀。

      “你想啥呢?傻傻的?”我回过神来,看见她正好奇的盯着我。
      “我……没想什么的。”我搪塞着。
      “哦,呵呵。”她也没深问,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去过草原吗?”
      我摇了摇头。
      “呀,那真是太可惜啦!我们草原可好玩了!哎,那你妈妈得给你讲过草原吧?”
      我一愣。妈妈。好久没听到过着个词了。平日里,我只叫福临的母亲为太后。妈妈,已经久违了。我摇了摇头。
      “啊?那你妈妈从草原来的,也不给你讲讲哦?”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望向我。
      我微微一笑,感觉她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们就这样静坐在午后的阳光中。她全身被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包围,身上的佩饰反射出些许耀眼的光芒,照得我有些惊心。不知怎的,我对这个小嫂子产生了莫名的好感——虽然我俩话不投机。
      我贪婪的看向她,真的很希望从她身上吸取到我不应该失去的快乐、天真、自由。但我难过得发现,这些我求之不得的东西,竟是成为扼杀她的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皇帝对皇后的偏见和厌恶与日俱增,太后这里也是焦头烂额。表面上大家都不说什么,但每个人心里都是波涛汹涌。可皇后,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再一次与皇后单独见面是在御花园里。那天太后小憩,我到院子里散步就遇见了她。她还是那么明朗。见到我仍是一脸喜悦。
      “你还好吗?”其木格的笑容渗到了眼底。
      我微微的点头。
      “好就好啦!我,也挺好的,呵呵。以前瞧见你时你就站在太后身边那么关心的瞅我,我都不好意思啦。你这小丫头,对姐姐真好。呵呵。你要是我亲妹妹该多好呀!”她笑着说。
      “哎,对了!我最近正要派人找你呢!今儿正好让我见着你了。来,跟我来。太后那儿,我派索娅去说。”说着,她就拉着我向坤宁宫跑去。
      一路被其木格连拉带拽的到了她的寝宫,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倒是一脸平静,还淡淡的嘲笑我没练过功夫,身子骨真差。
      “你看!这是我以前的骑马装,怎么样?”其木格跑进内室不久,竟然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那是一身火红。与旗袍的纷繁复杂不同,骑马装简洁、干脆。其木格站在我面前,笑着虚做了几个打马疾驰的动作。阳光射进正屋,照到她的身后,灿烂与火红交相辉映,此时的红色不是俗套的代表,而是整个女孩子的魅力与激昂,青春与梦幻。
      她见我被这身衣服迷住了,便高兴得拉着我的手说:“你若是喜欢这衣服,我那里还有新的,我送你一套吧!我原以为到了这里还可以骑马打猎的,可现在看,是不可能的啦。我那衣服送你,当个礼物收着吧!好吗?”
      瞧着她热切的眼神,我不忍拒绝。

      我知道,那日,是她的生日。在这世俗的甚至有些阴暗的皇宫里,她是唯一的一抹亮色。她试图用自己纤尘不染的心境去抵抗皇宫阴暗的潮湿,但,她最终伤痕累累,万劫不复。

      在我即将要出嫁的时候,福临与自己的母亲展开了决战。他一定要废黜其木格,仅仅是因为莫须有的“无能”。

      我去看她。她一脸平静。
      “你不用来安慰我噢,我没事。我本来就不喜欢他嘛。在他身边这两年,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孩子,不懂事的孩子。比我弟弟还皮,还不懂事。我本身都不喜欢我弟弟的,他老惹着母亲哭。在这里的日子,我经常会看见太后无奈甚至是无助的表情。这时候,我就特恨这皇帝。”其木格轻轻挽起我的手,瞧着窗外落下的点点雨丝,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
      “其实这两年我过得挺自在的,皇帝不来,也就不会麻烦着我为他做这做那的——你知道,我不会伺候人。我偶尔给太后请安,太后也知道我不懂啥,也不苛责我。后宫的事都是太后主要在打理,我偶尔会帮帮忙而已。他废不废我,还不都是一样嘛……”
      “那,你也不在乎吗?”我不相信。
      “的确挺没必要在乎的。不是吗?顶多是从这大屋子搬到另外的小屋子里罢了。嘿嘿,在哪不是睡呀,你说呢?”她冲我笑笑,将手伸到窗外,任由点点雨滴洒到手上。
      她说得很轻松,我将她的身子搬到我的正面,想从她的脸上找到失落与无助的神情,可是,我失败了。
      “你真的不在乎?”我还是难以置信,真的。皇后,后宫之主,天下之母,她,竟丝毫不在意。
      “其实,这样对我们都不好。他已有了他喜欢的人了,我不喜欢与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而且,我也不适合他呀。我瞧他那里的书摞的一层一层的,我就知道,他不会喜欢我的。可,我也不喜欢他呀!”其木格有些叹息地抓起我的手,轻轻摇头。我微微拍着她的肩膀,希望她能平复一下。
      “我喜欢的是有一个人能陪我天天在草原上赛马比剑。落日余晖中,我们并肩看夕阳……”渐渐沉静下来的其木格,话语中有淡淡的掩饰不住的伤心。
      “这辈子是不会有了。希望——下辈子吧……”
      其木格渐渐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我出嫁的前两日福临找到我。他的表情有些疲惫。他对我说对不起,告诉我将我嫁给吴应熊是太后和多尔衮曾经商议定并昭告天下的,天子无戏言,因此我不得不嫁。
      我不怪他。身为公主,我知道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即使前方是刀山油锅,我也必须挺身而出。更何况,我本身就无自己选择夫婿的权利,即便是福临亲自替我找,也难说那就是我称意的。这些,我都认了。只是……
      只是,我叹道:“其木格她,并不坏……”
      我知道自己不该提这个,但是又不免为其木格的命运担心。
      “朕知道你和她好,放心,朕知是不让她做皇后而已,她的日子,还是照过的。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担心了,好好筹备自己的婚事吧。”福临第一次很粗鲁的打断我的话,并转身离开。
      我不甘心,追出门去。
      “如果她是你选的,不论开始是因为什么原因,你都会喜欢上她的吧!她身上有你我都没有的气息,我相信,那是你非常渴望拥有的。对吗?”我跑到福临前,拦住了他的路。

      他没有回答。事实上,在废后已成为既定事实时,他也无从回答。

      风头浪尖上,我嫁给了吴应熊。此后,断断续续会听到废后的传闻。两个月后,皇帝正式下诏。

      我曾经去看望过被废掉的皇后。福临履行了他的诺言,其木格生活得很好。那时的她,会安心的在自己的屋子里做小弓箭,然后托人带回家乡,送给弟侄。那时的她,是单纯而幸福的。

      其木格死时,我在她身边。她最后对我释然一笑:“我可以回去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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