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浅蓝》桃花＊酒

7、第一章 寂寞村庄

　　荆城的东宝人才市场里面人头攒动。
　　肖蓝正攥着简历皱着眉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偶尔在一张招聘台前看到一份稍微适合自己的工作了，便赶忙拉出笑脸将简历递过去，耐心等着那招聘负责人看完，接着又耐心回答今天不知道已经回答了多少遍的问题。
　　时值寒冬，人才市场的外面，正是北风呼啸，残叶满天飞，而人才市场里面，却又异常的闷热。肖蓝将围巾取下来塞进了包里，可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肺里，像塞了团棉花似的，软软粘粘的，很不舒服。其实肖蓝很讨厌来人才市场，每次在这里四处穿梭着找工作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好像那菜市场的菜一样在被人挑来拣去，而且到最后，自己往往还是被人挑剩的那一个。像今天，一大清早的她就跑过来了，可到现在已经转了将近一个上午，仍然没有多少收获。肖蓝感觉自己心里这两天仅剩的一点信心，已经快要被磨得光光光了。
　　最后一份简历交出去，负责人看了半天又问了她一大堆问题，最后叫她回去等通知。肖蓝一听，知道自己肯定又没希望了，通常别人说让她等通知，都是委婉地拒绝她，这个规律她早就熟知了。压抑着心头的失望勉强笑着跟人说了声谢谢，她便转身离开了招聘台。挤出人群将今天拿到的复试通知单拿起来数了数，一共才三张。“唉！”肖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通知单塞进包里，便无奈地往人才市场的出口走去。
　　刚一出门，一阵北风便猛地窜过来，寒意迅速钻进身体，肖蓝禁不住打了一个冷噤，她抬眼看看天，那广漠的苍穹阴沉沉的，一如她最近的心情。
　　人才市场的大门口种了两棵高大的白杨，这是很挺拨的树木，带着点傲气，只是到了冬天，它也一样是苍凉的，那光秃秃的树枝，已经暴露了它的无奈。肖蓝想着，笑了笑，然后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没来得及稳下心神，另一波的寒冷又马上袭来，她一边搓了搓胳膊一边迅速拉开包包的拉链拿围巾。正要围上，包里的复试通知单却猝不及防地被风卷得飞了出去，她不由急得跳起来，忙松开围围巾的手去抓，到底是没抓住，通知单已经被卷到了马路中间。眼看着越飞越远就要淹没进对面的人群之中了，肖蓝便顾不上许多，撒开腿就追了过去，冲过马路终于在地上仓皇地抢抓住了它。
　　“终于抓到你了！”她笑着，站起身，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咦！我的围巾呢？”肖蓝忽然又瞪大了眼睛，“我的围巾什么时候不见了？”她惊叫着，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急急地往回走，正要再冲回马路另一边去找，一辆大货车却在这个时候从后面开了过来，险险地擦着她的衣襟呼啸而过。肖蓝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跌到了地上，一颗心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揪了起来一样，脑子里面顿时一片模糊，一个司机的脑袋从那车窗内探了出来，接着传来一个破口大骂的声音，“找死啊你！”肖蓝一愣，抓着通知单的手微微抖了抖，转头看向那早已急驰而去的汽车，一颗晶莹的泪珠儿，悄悄从眼角滚了出来。
　　※ ※ ※ ※ ※ ※
　　丁云秀一个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发着呆，手里，是收拾了一半的衣物。脚边的地上，也散乱着几件衣裤，上面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靠墙的桌子上，一个被打翻了的茶杯斜斜地躺在一角，杯沿边，一滩清水正顺着桌角缓缓地往下滴，落到地上，又被水泥地给一点一点地吸干，只留一滩湿痕，门边的地上，乱七八糟躺着几个破碎的鸡蛋，蛋清蛋黄流了周围一地。空气中，粘粘稠稠的蛋清腥味挥之不去。
　　丁云秀就这样呆坐着，看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家呆坐着。
　　这是一家极简陋的农家平房，屋里除了几样简单的家什和农具，什么也没有了。
　　傍晚阴飒飒的寒风正从门外穿进来，一屋子的凉气。
　　这是家吗？
　　家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一屋子人，可这家的一屋子人现在都不在这里。她真寂寞。
　　寂寞对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除了寂寞，她还要遭受别人的欺侮。不！不是别人，是自家人！丁云秀想着，自嘲地笑起来，那笑似乎扯痛了心，于是泪水，也被牵了出来。
　　几分钟前……
　　“嫂子，现在又要去医院吗？”丁云秀正埋首整理着行李和衣物，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男声。她停止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往门口看去。只见二弟肖家顺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踏了进来。一边往里走，眼睛却一边往外瞧着，那包袱里面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他用一只手托着，看起来还似乎有点沉。
　　“家顺？做什么？”丁云秀扫了他一眼，淡淡回应一句，便又埋首往袋子里面装些干的饼和煎汤圆，还有一壶茶，这将是她几天的食物。肖家顺来做什么，她似乎并不关心，肖家四兄妹，一向互相走的并不怎么亲，肖家顺来，恐怕也只是刚巧从门口路过而已。
　　“嫂子！这个，你拿去！”肖家顺说着，将手里的包袱递到前面的桌子上，眼睛又不住的往门外瞟，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怪异的举动引得丁云秀一阵好奇，于是停下收拾，眼睛跟着门外看，“你看什么？”
　　“没有没有！”肖家顺忙收回目光，将桌上的包袱解开，里面，赫然躺着十几个光溜溜的鸡蛋，看起来还挺新鲜的，喜人极了。“这几个鸡蛋，你拿着给大哥做点什么吃吧！咱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个！”肖家顺说着，不自然地摸了摸额头。
　　丁云秀看着这些鸡蛋，着实愣了一愣，他肖家顺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平时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是门外见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居然主动上门来送鸡蛋了？良心发现了？丁云秀扯起嘴角笑了笑，将鸡蛋推回他面前，“家顺！你这是什么意思？”
　　“嫂子！我知道大哥病了！我不能去看他，所以只能给他送点鸡蛋来，你知道，我不是不顾兄弟情，我——”
　　“我知道！”丁云秀扬了扬头，“你是怕红妹子知道了会怪你嘛！这几个鸡蛋，恐怕也是你偷着拿过来的吧？算了！你还是拿回去，嫂子不想让你为难！”丁云秀嘴上笑着，心里却在暗暗地悲叹：家勤啊家勤，你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兄弟情谊，居然就只值几个鸡蛋！呵！你看看吧！
　　肖家顺见丁云秀不收，心里也颇也有些不是滋味，为了拿这几个鸡蛋过来，他都不敢走大路，特意从后门弯小路过来的，要是被她老婆卢红看见，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虽然大哥病了一个月他还没去探望过，可那不是因为他不敢去嘛，瞧他现在为这几个鸡蛋都这样偷偷摸摸了，还怎么样呢？另外家德家美两兄妹到现在还连门都没登过呢，自己比起他们来，算是够有良心了！想到这里肖家顺不由皱皱眉，接着又笑道，“嫂子！你看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不是红她不让我来，最近地里活多走不开嘛！现在这个时节鸡又不肯下蛋，我知道这是少了点，但多少也是点心意，你就收着吧！”肖家顺说着，又将鸡蛋推了过去。
　　“唉！”丁云秀叹口气，停下收拾包袱的手在一边的椅子上瘫坐下来，眼睛望着脚尖，“家顺，你知道你哥得的是什么病吗？你以为他现在好好的躺在床上想吃什么我就能做给他的吗？他现在还昏迷着，医生说他是心肌梗塞，搞不好永远也不会醒了。我要去医院等，等他醒，还要等医生告诉我他情况到底如何，还要等医生告诉我他现在能吃什么，我才能回来做给他，这些个鸡蛋，也许根本用不上，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可是，我已经拿来了，怎么好再拿回去呢！用不用得上你也留着，我走了！”肖家顺说着，转身便走，不知怎么的，刚才嫂子那番话，语气虽然很平常，可他听着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再继续呆下去，不知道还会被落得有多难堪。
　　“走？走哪去啊！家顺，怎么你给嫂子送鸡蛋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呢？这事不应该是由我来做的嘛？”
　　丁云秀正想起身推辞，门边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尖的女高音，还伴随着“笃笃”的皮鞋声，她和肖家顺同时一愣，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了门口，只见一个上穿绿色长棉袱，下穿黑色休闲裤，脚蹬一双黑色方跟皮鞋的高个女人正从门外闪了进来，这女人三十多岁年纪的样子，五官还算端正，头发染成黄色披散在背后，本来有些暗黄的脸蛋上不知道擦了些什么东西，看起来白煞煞的，胳膊上拎着个小袋子，里面放着几个毛线团，眼光落在手里的针线上，脚却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她也不看任何人，一进来便径直走到桌边的椅子前，然后一掀衣尾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红！你——你怎么来了？走走走，我们回去！”肖家顺忽然变得尴尬起来，这个一脸煞白不洋不土的女人，正是她的老婆卢红。村里边出了名的“高音喇叭”。她这一来，若是没什么事还好，若是有事，恐怕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戏园子了。看着她那表情她那举止，肖家顺就知道，自己今天，是又干了件蠢事了。
　　“什么回去不回去的？说得那么见外，这是咱大哥家，又不是外人，是吧？嫂子？”卢红说着，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打了一半的毛线和针，塞回挂在腕上的袋子里，眼睛抬起来，笑望着丁云秀。丁云秀极不自然的陪笑了一声，干咳道，“红，你坐！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着，便将包裹放到桌子上，站起身又看了面前的肖家顺一眼，“家顺你也坐啊！”说完，转身去倒茶。
　　“不了不了！我不坐！”肖家顺苦着一张脸，脑袋垂了下来，眼角偷偷瞥了卢红一眼，这一眼一瞥，正好收到卢红那带着刺的目光，他心下一抖，赶紧一缩脖子垂下了眼皮。
　　丁秀云端着一个茶杯走过来，看看两人的表情眉头微蹙了一下，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来，红，喝茶——”
　　“嘭！哎哟！”
　　忽然间听到一声□□，肖家顺连忙抬起了头，还没弄清是什么一回事，耳边就已经传来老婆那杀鸡般的叫骂，“哎哟！哎哟！我的手啊！烫死了！丁云秀你个死女人！我哪里得罪你了啊？我好心好意来探你，你就这样对我？哼！不欢迎你就直说，犯得着这么阴险地对我吗？啊？肖家顺！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老婆给人欺负你也不知道出声？我卢红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还是怎么着，你们肖家要这样欺侮我？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嫁了你这么个没用又没心肝的混帐，哎哟，平时在家看你脸色也就算了，在外还要受你哥嫂的气，我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啊？哎哟，烫死我了！哎哟！……”
　　被骂得云里雾里的肖家顺一时有些发懵，他转着眼睛看看卢红又看丁云秀。卢红正一边捏揉着手指一边垂着头自顾自的叫骂着，唾沫星子已经在嘴角飞溅，本来煞白的面孔此时竟有些红通通的了，而丁云秀则红着眼睛站在一边，沉默着不发一语。一边的桌子上，杯子不知为什么歪在了一边，里面的开水缓缓流出来，洒了一地。丁云秀本来放在桌上的包袱也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衣物也散了出来。
　　“骂什么骂啊？那么大声，也不怕给人笑话！走走走，回去！”肖家顺红着一张脸走过去拉卢红，却被卢红一把甩开，“你还教训我？我嫁到你们肖家来十几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看到过你们肖家几兄妹给我送过一根草来，你倒好！你说你今天这是发的什么慈悲？啊？谁叫你送鸡蛋过来了？啊？你送鸡蛋我有说不让吗？啊？可你听到你嫂子说了句谢没有？啊？这也就不说了，她还拿茶水泼我！你说她这是安的什么心啊？我说你们肖家人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你爸你妈当初怎么会把这种人娶进来做媳妇？真是——”
　　“你别无理取闹了！她是她，她又不是姓肖的，你乱扯些什么呀，跟我回去！”肖家顺终于有些气恼了，这婆娘，一张口总是没好听的话，骂人就骂人，怎么还扯到自己爹妈了？我爹妈又怎么得罪你了？我看我才是上辈子欠了你，要不怎么会娶你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婆娘。肖家顺想着，一把拽过卢红就往外走，“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
　　“我给你丢人现眼？好啊！肖家顺！别人面前你放不出半个屁来，我面前你倒会发威？还说我无理取闹？我就无理取闹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个死讨嫌的东西！挨千刀的！放手！你给我放手！”卢红一面骂着一面挣扎，左右摇晃着身子想要从肖家顺手里挣脱开来，可自己到底是女人，再蛮横力气也只有那么大，于是极不情愿地任肖家顺将自己拖到大门口，身子死命地往下坠，手腕也仍是不甘心地胡乱扭着，像个乱转的陀螺。
　　“等等！”两人正闹腾，半响没出声丁秀云这时候忽然开了口，肖家顺一征，抓着卢红的手微微松了松，卢红趁机摆脱开来，甩开他的手将他一把推了出去，“你个没用的！滚一边去！”
　　“先别吵了！”丁秀云高声叫起来，卢红和肖家顺都回头去看，只见她将桌上肖家顺拿过来的那包鸡蛋重新包好，然后提过来走到两人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包袱往卢红怀里一塞，“这个，你们拿回去！”
　　“嫂子——”
　　“不领情？正好！”肖家顺和卢红同时开了口。丁云秀仍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两人一眼，便转身回屋去了，她再不想多看他们一眼。
　　“怎么？给脸色看啊？嫂子！你自己说说良心话，今天这到底是谁的错，我和家顺是来探你和大哥的——”
　　“够了！请你们俩个回去！”丁云秀终于发作了，本来就已微红的眼圈这时更涨得有些发酸，她一边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来，一边头也不抬地下着逐客令，“我现在要去医院，马上就要锁门了！”
　　“哟！还赶我走啊？我还就偏不走了！”卢红头一扬，尖嗓子又扯了起来。“行了行了！你闹够了！”肖家顺不耐地拉住她往外走，卢红的犟脾气一上来，硬是横在了门口不动，一手挂着手挽袋，一手抱鸡蛋，往门槛那一坐，那架式就像是讨债来了。卢红的声音本来就大，再加上这么使劲的几通叫唤，肖家的大门口开始渐渐聚集起一些看热闹的乡邻，对着屋内几人边指点边交头接耳的叽咕着。肖家顺面子挂不住，拉起卢红要回家，卢红却像是铁了心要跟两人作对，偏就赖在地上不起来。“哎我说你这是较的那门子劲啊？啊？给乡里乡亲的看热闹你觉得很过瘾是不是？给我起来！”肖家顺发火了，一把扯起卢红的长棉袄往上一拽，卢红一下子没坐住，身子一斜扑到了门槛上，怀里装鸡蛋的包袱也摔了下来，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受到磕碰从里面蹦出来，落到水泥上，“啪啪”几声脆响，蛋清蛋黄瞬间流了一地，粘稠的腥味开始在空气中缓缓散发开来……
　　“哇——！挨千刀的呀！该死的呀！你打我？我就说你们肖家没一个好东西，只会欺负我一个女人家的！你不是人啦你不是人！丁云秀你个死女人死狐狸精，你到底给肖家顺这混球施了什么迷魂术，他帮你都不帮我，你男人才在医院躺了几天你就守不住了？你勾引谁不好为什么偏勾引我男人？他还是你小叔子啊，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老天爷啊！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啊！你怎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啊！怎么让我嫁给这种男人啊！……”卢红一屁股坐到地上，像泼妇骂街一样开始又哭又叫，骂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肖家顺叹了口气，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顶快要冒烟了，卢红的话让他又气又羞，转过脸去看一眼丁云秀，她正瘫在椅子上暗自垂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肖家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歉意，他咬咬牙转过身又一把揪起地上的卢红，甩手一巴掌，“起来！死婆娘！我叫你没口德，叫你乱说话！回去！不回去我看你死在这里！”
　　“……，啊——！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妈！我回来了！”大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丁云秀猛然一振，整个人都仿佛精神了起来。她转过头往门口看去，一个背着书包的大男孩正从门外跳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