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千红

17、刹那芳华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
　　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
　　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看着瓴晟飘然远去的身影，咀嚼着他放声吟唱的歌曲，雪地里伫立的两人一时都不禁痴了。想着他们两人离散一生，终于一同归去，虽然只余魂魄，依然生死相随。莫扬看到璃烟望着他们背影露出的羡慕渴望眼神，不由握住她的手说：“璃烟，我们将风云之魂送回去，待天下安宁，我们也象他们一样携手归去，并肩看花，细数落英……做一对神仙眷侣，百年相守！”“真的？”璃烟的笑容如花开放，那样的艳丽温暖，掩盖了谷中的冰冷凄清。“你答应了我的！可不能耍赖哦！”璃烟高兴地在雪地里奔跑起来，俏皮地说：“那我们快些回去，让风云灵魂归体，还天下安宁。然后我们一起去找千年前约定好的香格里拉，共度朝朝暮暮！”
　　看着璃烟笑着跑远的身影，莫扬也不自觉地高兴起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日子自己没有这样真心的喜悦了，想到日后能天天共着璃烟欢笑开怀，莫扬脸上不由露出神往快乐的笑容。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的他却没有看到，在一旁的萦绕的风云灵魂听到他们的话后不自禁地在风中颤抖起来。
　　当两人用瞬移大法回到了翠衍殿后花园时，一直守候着的翠映惊惶地扑上来：“你们回来啦！殿下的灵魂可救了回来？”“当然！风云有救了，他又可以回到我们身边了！”莫扬开心地笑着，然而马上发现翠映的异常，不由急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殿下招出来的那些骷髅……那些骷髅每到深夜就会复活，不管什么人，只知杀戮，毫不容情。幸亏你们走时用法力护住了翠衍殿，它们一时不敢进来。这几天，城内的百姓已全躲到翠衍殿来了，都已经容纳不了了。你们再不回来，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了！”似是忆起了骷髅的可怖无情，翠映说到最后已是不住发抖。
　　不待她说完，莫扬已快步向风云的房间掠去，一路看到惊惶地栖身在翠衍殿的百姓，心里一阵发紧。等他冲进风云房间，看到仍在床前守护着的于太医，急忙上前说：“于叔叔，他的灵魂我带回来了，你快将他纳入体内！”于太医惊喜地上前，也不答话，一刻不停地开始施法。
　　当看到那一缕幽幽的灵魂渐渐没入风云的身体，莫扬紧张得连眼睛也不敢眨，可半晌过后，床上的红衣少年仍是紧闭着双目，毫无生气。“这是怎么回事？”莫扬不解地望向床边的于太医。
　　于太医黯然摇了摇头：“他身子本虚，灵魂离体太久，纵然回还，亦难再救！”“什么？”想到自己甘冒奇险，千辛万苦将他寻了回来，却仍然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莫扬几乎崩溃。“不，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于叔叔，你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救他的，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救救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莫扬失态地抓住于默佑，声泪俱下地求恳道。
　　推开莫扬死死抓着自己的手，于默佑叹道：“扬儿，这么多年来，我为留住殿下的性命，殚精竭虑，殿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支撑了。除非……除非……”“除非什么？”莫扬象一个溺水的孩子抓住了稻草，急切地追问道。“这……扬儿，我不好说啊，只怕说了，也徒然让你为难，而无济于事。”“到底要什么？天上地下，只要有的，我莫扬一定能取到，让风云复生！”听着莫扬不顾一切的誓言，于默佑默然半晌，方才问道：“那么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出海是去寻找什么吗？天地间唯有此物，方能令殿下起死回生啊！”
　　如同晴空响起了炸雷，莫扬眼前一黑，心中狂风呼啸，所有的记忆冲迭而来。当初他就是为求玲珑心而出海啊，可是在获知璃烟就是身怀玲珑心的人后，他却根本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只盼别有他途能让风云痊愈。可如今，这残酷的选择还是铁一般地摆在面前，无法逃脱。让他逼璃烟剜心救人自是万万不能，可是他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风云在他面前死去吗？一个是生死相许的爱人，一个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无论哪一个，他都不能舍弃啊！
　　似是看出了他的艰难无奈，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寂静，只有璃烟不知事情的始末，茫然地立在当场。良久，于太医才极缓慢极缓慢地说：“扬儿，我是自小看你们长大的，大殷天下维系一线，都在风云身上。血翎中的死士招出却无法封印，必将为祸人间！一已私情，固然难舍，然与天下大业、莽莽苍生来说，孰轻孰重？想来不用我说，你尽皆了然，如此……你看？”
　　“不！”莫扬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他抬起头来，双目赤红，面目狰狞扭曲，“谁都不行，谁都不能伤害她！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管！不管你说什么，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于默佑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漠然地指了指躺在床上沉睡的少年，“你看看他吧，他为你付出了多少，不是为了救你们两个，他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你们二十年的感情你可以一笔抹去，可以绝情无义、见死不救，只要你能面对他！还有外面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如果世上的人全都死光了，你们还能安然地活着，那你们这就走吧，只要你能良心安宁！”
　　不敢看向床榻上垂死少年的脸，莫扬捂着头跳了起来，内心强烈的交战让他不堪重负，他绝望地低吼了一声，拔腿往外狂奔而去。多少天来的辛苦奔波，多少天的舍生忘死，到最后，还要让这么残酷的选择摆到面前吗？那个女子，是自己经过千年的等待方得重逢的爱人啊！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让她再有一丝伤害！可是，他要怎么面对沉睡着的少年，他是那么单薄脆弱，自己曾说过要守护他一生，如今，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他在面前死去？
　　无法止住心头翻来覆去的煎熬，他一跑狂奔而去，仿佛只有耗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脑汁中交织的那些思想才会停止。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去往什么方向，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依稀记得这里应该是碧梧岭。这里，不是有几十万的鄯罗士兵驻扎着的吗？怎么现在全无踪影？
　　他茫然地扫视四周，这一看之下，却将他骇得机零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了许多。只见碧梧岭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的尸体。他是行军打战之人，尸体对他来说自不足惧，可是这么多的尸体是他生平所未见，层层叠叠、连绵不绝。而且死状极惨，有缺头断腿的、有开膛破肚的，血肉模糊，没有一具无好的尸首。他刚才心神迷乱，一路奔来，根本未曾看过路上情景。现在回目望去，只见满山遍野，横尸无数。风中飘来的血腥之气，浓烈得让人几近窒息。他不由自主地低下身子，开始呕吐。却见地上惨不忍睹的一张脸上，睁大的双眼中有着极度的恐惧厌恶之色，竟是死不瞑目，似在控诉老天怎么会造出那样的怪物。
　　莫扬想起了在逆天谷传燃香里看到於菟惨然绝望的模样，当时他还在奇怪怎么的打击能让那样雄姿威武的男子衰弱至斯，如今想来，若是自己眼睁睁看着族中子民被这样屠杀，只怕也要和他一样陷入疯狂绝望吧？这样下去，不仅仅只是鄯罗，大殷的百姓也要被屠杀得干干净净吧？那些白骨死士们横行无忌，整个世界难道竟要被他们这样毁灭？一想到将来的世界上，只余这些可怖可怜的死物，他不由地浑身颤抖起来……
　　璃烟看到莫扬骤然变了模样，心中惊诧，就欲随他而去问个究竟。于默佑却叫住了她：“他现在心中烦乱，你不必跟去，就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风云需要什么才能救回来？扬哥哥是为风云救不回来才难过成那样的吗？”璃烟不解地问道。于默佑低头不语，不知该怎样和她说。
　　一旁沉默着流泪的红绡走到璃烟跟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未曾开言，已是泪如雨下。璃烟忙去扶她：“好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说。你曾为救我身受鞭笞，此恩还未及报，但有所求，无所不应，不必如此大礼。”红绡却任她怎样搀扶也不肯起身，只是哀哭不止，却说不出话来。是呵，叫她怎么说，难道和她说，殿下的病需要她的心来医治？有谁会肯，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救活别人？如果可能，她是愿意舍弃自己的心脏来救活他的，可是那是因为他是她心爱的人啊！璃烟和莫扬千年始得这一世，她如何能舍得就此了结此生，再度与莫扬擦之交臂，错失姻缘？
　　璃烟看红绡始终哀哭不已，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怜惜，说道：“姐姐，你不要再哭了，风云的病需要什么来治，我和莫扬刀山火海，也去取了来，你只管告诉我就是！”还是旁边的翠映实在忍不住，冲口道：“于太医遍查医书，殿下的先天心疾非七窍玲珑心不可治也！所以……”
　　这句话还未说完，屋子里所有的人全部没了声音，只有璃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玲珑心，玲珑心，走到哪里它都是自己的灾祸之源吗？为什么天上地下，神魔鬼道，谁都想要呢？难道他们不知道，玲珑心是一个人的性命所系吗？失了玲珑心，自己还怎么活下去？可在这样的稀世奇珍面前，一个人渺小的性命何足道啊？谁又会顾忌到一个生灵的逝去与湮灭？
　　难怪，难怪，扬哥哥会那样失态地狂奔而去，他也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吧？那么在他的心中，自己始终还是最重要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微微笑了，然后她喃喃地说道：“你们全都不是好人，全都想着害我。我去找扬哥哥，只有扬哥哥，才是深爱我、呵护我、不肯伤害我的人……”
　　一边说，一边飘然退了出去，翠映看了于太医一眼，问道：“要不要出尽所有人，将她强行留住？”于太医无力地摆摆手：“罢了，这许多人又岂是她的对手，如今只盼着扬儿想明白，舍一人之命还天下安宁了。扬儿应该不会舍下和风云多年的感情，更应该不会漠然无视那些无辜惨死的士兵和百姓，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世界沦为修罗场的……”
　　璃烟一个人飘飘荡荡,追寻着莫扬远去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对这人间的失望,她这样纯净美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人人都为了玲珑心不惜伤害她呢?从前她在族里,可是人人爱如珍宝的啊!现在只有扬哥哥,他是真心对自己好,不肯伤害自己的,等找到了,就一起离开这讨厌虚伪的人世,再不回来!
　　不知道找了多久,她终于在满地的尸体堆里看到了迎风痴立的莫扬,那个人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久成了一座不会动弹的雕像。及至看到璃烟，他一把冲上前将她搂入怀中，惊慌失措地叫道：“璃烟，你不能走，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绝不让你死！”璃烟温柔地将自己的脸藏到他的怀里，感受着温暖的气息，回应着他：“哥哥，我不会死，只要你不让我死，我就不死。我们还要去寻梦想中的香格里拉，在一起相守百年呢！”
　　被她的话震动，莫扬重复着低语：“是的，香格里拉，我们千年前就梦想去的地方，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是呵，哥哥，你不要这样苦苦折磨自己，我们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吧。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了，我们一起走，去过宁静悠远的生活，实现我们百年相守的愿望！”怀里的璃烟轻轻呢喃。千年前的情境重在两人心头显现，千年前两人为避各界追杀，一直想逃往那个地方。可惜最后双双惨死未能如愿，这一世两人终再重逢，那么，那个梦想还能继续实现吗？
　　莫扬不愿再想，仿佛下定了决心，拉起璃烟：“我们走，离开这里，去梦想的地方！”就在甫一转身的刹那，璃烟一脚踢到了那个大睁着双眼不肯瞑目的头颅，失声惊叫了起来，莫扬一回头，那张凄惨的脸直扑而来，瞬间将他击倒，望着满山遍野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
　　他一把抱住璃烟，无助地低问：“璃烟，璃烟，你看，你看这些死去的人，这满目凄凉地景象啊！我们一走，我的那些亲人、族民就要等待着这样的死亡了。还有鄯罗人，纵然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国家，可是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这样走了，我于心何安？我又怎么能安宁平和地和你百年相守？为什么上天要对我这么残酷？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呵？”
　　听着他怆然沉痛的语气，璃烟面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扬哥哥，他终究是舍不下他的兄弟、他的族民啊！她幼在海外长大，这些人的生命对于她来说自不能牵心动肺，可这是哺育了扬哥哥多年的亲族啊！若是自己的兄长还在、族人还在，她难道不是一样愿意舍弃自己所有的一切，成全他们的幸福吗？纵然是宝贵万分的性命，想必自己也是在所不惜的？那么，为什么不能为了扬哥哥舍不下的这些亲人牺牲呢？如翔月所言，天下万物，皆是有灵生命，如能舍自己一人之命换天下太平，又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那个高尚圣洁的女子，是自己一生崇敬仰慕的偶像,她所能做的事，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一样做到呢？
　　一念及此，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挣开莫扬的怀抱：“那么我们不走了，我们先回翠衍殿吧！”“不！”莫扬急忙拉住了她，“不要回去，你回去会有危险的！”璃烟轻轻笑道：“扬哥哥，我们两个在，还怕什么危险？再说那里都是你的亲人，你打算躲他们一生吗？”携了他的手往回走，她悄然加上一句：“该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的，扬哥哥，你要坚强！”
　　当暮色悄悄降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谁又知道，今夜那些恶鬼要杀害的人里会不会有自己？只有两个神仙一般的男女轻挽双手，并肩在薄暮里翩然而来。这一段路，漫长却又短暂，短暂却又漫长，漫长的是路，短暂的是情，短暂的是路，漫长的却又是情。一生中所有的甜蜜心酸互相交织，在凝眸互望中看到彼此的款款情深。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然而不管如何地放慢脚步，翠衍殿还是近在了眼前。
　　正执手相望，忽然瞥见两个人朝翠衍殿急速行来，两人皆高头大马，金衣束发，行色匆忙。莫扬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马上两人不是别人，竟是鄯罗王於菟和君戈。这一愣神的瞬间，两人已到眼前，莫扬上前喝问道：“此乃大殷天下王室，你们到此何来？”两人相对一望，竟突然双双跪倒，只听於菟怆然道：“我鄯罗入侵你大殷，实是万万不该，如今悔之无门，我愿以死谢罪！只求你们收回那可怖的术法，给鄯罗一个活路，让他们回家乡去吧！”
　　看着曾经雄姿风发的王爷如今憔悴落魄、疲惫不堪，不知经过了多少心灵的折磨煎熬，如今竟是为了保全族人性命，不惜屈膝下跪，这对那样骄傲自负的两个人，该有多么艰难？莫扬尚未开口，旁边众将早已得知消息赶了出来，纷纷插话道：“将军，莫要心软，不要信他们，对这样狼子野心的民族，就是应该赶尽杀绝。不然等他们修养生息，有了能力，又要侵占我们国土，断不能信他们！”
　　听见旁边诸将的议论，於菟面色惨白，他“喇啦”一声撕开了自己的王袍，露出了后背纹着的猛虎，“我以鄯罗族圣物的名义起誓，此次回能平安回归本土，绝不再动妄念，入侵大殷！”猛虎是他们一族的图腾，奉为圣物，於菟一名在鄯罗语中即是猛虎之意。他们族中最敬圣物，既以圣物起誓，可见其意之诚。
　　众将仍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於菟接着说：“我入侵你国，罪孽深重，自当以死谢罪，还望你们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份上，饶了那些无辜的士兵吧！”言毕手持金刀，倒刺进胸，竟是眉也不皱。诸将均是敬重英雄之人，虽与鄯罗仇深似海，此刻也不免震动。
　　莫扬心怀激荡，大步抢上，单膝跪地扶住於菟道：“王爷放心去吧，我答应你们，这些杀人机器我大殷自会收回，只望日后你们鄯罗遵守诺言，莫要再妄动干戈才好！” 於菟连连点头：“我死之后，由君戈继位，我今日当众宣誓，我鄯罗不得对再大殷动一刀一枪！”睁大了眼睛，朦胧中又似看到颉阙身影，他轻轻唤道：“妹子，妹子，我来找你了……”
　　看到父王闭目长逝，君戈上前抱起他的尸体，冷然道：“只盼金玳将军言而有信，收回那些怪物，我即日拨军西归，一生一世再不入中土！”言毕转身上马。璃烟看着他要绝然而去，不由想起在百宝屋时他的百般悉心照料，上前道别：“君戈哥哥，今日一别，此生再见无期，你，要好好珍重呵！”这是第一次，她这样亲密地称呼他，马上的君戈心头一热，泪往上涌，想到自此西去，永生难见，悲从中来，情潮翻涌，冲口说道：“璃烟，你跟我回鄯罗可好？终我一生一世，都会待你如珍如宝，绝不让你受苦遭难！”
　　他这般坦露情怀，璃烟却只是摇头：“我心中只有扬哥哥一人，生亦如此，死亦如此！”君戈听她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大是伤心绝望，挥剑断袍道：“既然这样，此后我们互不相干，天涯海角，再不相见！此生此世，我君戈绝不再入中原半步！”他伤心之下，再也不看别人，打马疾驰，绝尘而去……
　　璃烟望着他的背影，心下长叹：君戈哥哥，当日你救我一命，现今，我终能还报你的恩情了。长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悲伤隐藏进去，她对着莫扬璀璨一笑：“我去叫红绡给我换套衣服，我想穿上做你新娘时的红嫁衣……”边说边娇羞地向里飞快掠去，竟是再也不敢停留。只怕再看莫扬一眼，自己所有的决心都要被摧毁。
　　望着她如飞掠去的身影，莫扬的眼里一下涌满了泪。这个女子，在看过那样的惨象后终于决定舍弃自己了吧？可那些死去的人，是他的亲族，与她并无分毫关系啊，她肯这样怜恤他们，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缘故吧？这个女子，对他的爱深沉如海，无可比拟，他永生永世也无法偿还啊！
　　夜色慢慢布满天空，红绡为妆台前的璃烟挂上大红色的璎珞，她执意要在今天穿上红色这样喜庆的颜色，是不是在红衣罗裳的掩盖下血色会不那么刺眼伤人？到了此时，她还是不能安然放下那个男子？还是怕那个男子目睹她惨烈的死亡后不能安宁？
　　看着镜中毫无瑕疵的容颜，璃烟满意地笑了，即使是要去赴死，她也要以最绝美的姿态。推案而起，她一步一步走向风云的房间。夜风飘渺,吹起璃烟身上大红的嫁衣,随风飘荡的红色璎珞在黑夜里璀璨如星,耀眼夺目。她满头的黑发散落如瀑,在风中漫舞飞扬，飘逸绝尘，如梦如画。夜光下她身影轻盈空灵，翩跹若飞，直如乘风归去的仙子。这最后一段死亡之途，她款款行来，竟似在跳人生最华丽的舞蹈，意态从容，风神曼妙，倾国倾城。
　　莫扬追随在她的身后，她每走一步，都似利刃剜在他心上。心中千万种声音在交织挣扎，这个女子，曾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啊！他愿意用生命来护住这盏给他无限温暖的明灯，可是他又怎能让千千万万个生灵一同陪葬？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至爱的女子一步步走向死亡，而无力阻拦、不能阻拦！
　　门被推开，房间里的于默佑看到盛装而入的璃烟，瞪大了双眼。一向清新淡雅的女子此刻红衣黑发，美得如此放肆张扬、动人心魄。而她面上圣洁安宁的光芒一如自己一直暗暗恋慕着的那个女子，黑白分明的双眸清澈如水，让他一阵恍然。多年以前，自己不就是为着这样清澈的眼眸所动，跟随着她转战南北，甚或到最后还因她临死之托而守护在她的孩子身边，耗尽一生吗？背转身去，他不忍再看，而红绡和翠映双双跪了下去，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璃烟回头看了莫扬一眼，那一眼里，有着无限的眷恋、不舍和绝望……这一瞥让莫扬的心刹那破碎成片。然而不及他有所反应，璃烟已闭上双目，轻诵起平安经。在柔和安宁的诵唱声中，安祥肃穆的佛光慢慢将她笼罩，胸前有彩色的光芒渐涌，不多时，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芒齐放，流光溢彩、灿烂耀眼。伴随着满室的光华闪烁，一颗七窍之心缓缓从空中飞过，进入了床上沉睡着少年的身体。
　　莫扬如被定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慢慢发生，经历过这样的轮回、等待、煎熬过后，同样残酷的一幕又再次在眼前上演。千年的光阴里只得这一生短暂的重逢，而他却不能挽留住最爱的人，只能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剜心赴死，失之交臂！千年的相聚和别离，无数的思念与等待，最终谱写的终究还是一首离歌啊！
　　直到那个红色的身影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才猛醒般地扑上前去，紧紧抱住那世上最美的容颜，不肯放手。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笑声，床上的红衣少年陡然坐起，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他放声大笑起来。屋子里原本哀痛不已的人们蓦然抬首，只见红衣少年俊美无俦的脸上有着几近疯狂的得意与狂喜，死死抱住璃烟的莫扬诧异地问道：“风云，救你的人死在眼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阿扬，她是必定要死的，我和她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阿扬，我好高兴，你最终还是让她救了我，在我和她之间，你毕竟还是舍不得我多些呵！”风云掩饰不住心头的欢喜，快步走向莫扬。看到他紧紧抱着璃烟，不由厌恶地说：“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你还抱着她干吗？你为了这个女人，鬼迷了心窍，天下也不要了，兄弟也不要了，她到底有什么好啊？”
　　“你？”惊讶于他话里的薄情与嫌恶，莫扬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她为救你，舍弃自己的生命，你居然还如此轻贱于她？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我都不认得你了！”
　　摸着自己的火烫的双颊，风云仿佛不相信似的看向莫扬：“你为了这个死去的女人打我？难道她死了，在你心里竟还是比我重要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有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重情守义了？”莫扬气愤不已。
　　“哼哼，救命恩人？她又何尝愿意救我？若不是我行此险计，她又怎么肯主动舍弃玲珑心？”风云冷酷而不屑地答道。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其实，灵魂归体之时，我就已复活。可是我若复活，将那些白骨封印入翎又需大量的精血，封印之后我定然不能再活。而普天之下，唯有玲珑心能让我起死回生，我只有继续装死，赌你们不忍看着天下被杀戮亡尽，会主动献心救人！”
　　“你！”莫扬一把扑上去：“你，你怎么不早说？你活生生地要把她逼死？你，你好狠的心呐！”风云凝视着他，忽然哀愁地说：“阿扬，若是我早说了，你还会为了救我让她去死吗？若是撇去天下苍生，我们两个人之间，你会选择救哪一个？”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风云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莫扬不由呆住，会救哪一个？如果他们两个人之中一定要有人死去，他更希望留下的那个人是谁呢？也许，也许他还是会选择救风云的吧？想到这里，他无力地松开手，长叹道：“你为活命，动用心计害她，我不怪你，毕竟你的性命维系大业，关乎天下众生。”
　　“不！我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我恨她！我恨她！我想她死，不仅仅是为了想得到她的玲珑心！”风云冷醒而愤怒的声音让莫扬吓了一跳：“你为什么恨她？她那样纯净美好，与世无争，妨碍你什么了？你居然这样切齿地仇恨着她？”
　　“就是她太纯净，她太美好，所以才把你抢了去。你和我一起长大，爱护我、关怀我，我们说好不成家的，说好要一生都在一起的。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了别人？为什么为了她不顾一切、生死相与？你可知道，我看你看着她的眼神我有多心痛吗？我看你拥着她的时候嫉妒得发狂吗？”红衣的少年双眸如火，不顾一切地发泄着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懑。是呵，自从幼年起，那时还是小男孩的他将他从那帮孩子的撕打中解救出来，这一生中，他就认定他是他的依靠了！这以后风风雨雨多少年，他们都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着走过来的，他一直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守护着他，是他最坚强的支柱啊！他怎么能够看到这根支柱轰然倒塌，怎么能够让他在这世间唯一依恋着的温暖离他而去？在逆天谷听到他们相约离去的话，他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不惜一切代价！
　　被他的话震惊，莫扬倒退了数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这个红衣的少年对自己竟然怀着这样的一种感情吗？他想一生一世独占他的守护、他的关怀、他的怜爱吗？他为了这个嫉恨、仇视着璃烟，最后终于设计将她害死吗？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因他而死啊！
　　想到纯洁善良的璃烟无辜惨死，他怒往上涌，就欲一掌向风云击下，风云用冷冷的、带着嘲讽的眼神看着他，毫不躲闪。莫扬眼前蓦地现出那个瘦弱苍白，清秀绝伦的孩子，当时他被好多孩子欺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吧？让他一见之下，就发誓要守护他一生，难道如今竟要亲手杀了他？脑海中往事重重叠叠，这一掌却怎么也击落不下。
　　他无力地往后退去，大错已然铸成，即使杀了他，她又能活过来吗？何况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这世上所有的人，璃烟也要白白惨死。他凄然苦笑道：“风云，我不杀你，璃烟那么善良，想必也不会让我杀你。以后你好好地活着吧，将大殷治理好，实现你从小的梦想！你……你好自为之吧……”
　　风云看他狂怒之下，也不曾伤害自己，心中一喜。谁料笑容还未浮上来，就已看到莫扬手上一把利刃直插胸口，他大叫着扑了上去，刀已没柄。莫扬挣扎着笑道：“不要伤心，璃烟决心赴死的时候我就决定和她生死相随了。你不是想知道，你们两个人我到底会救谁吗？我告诉你，我还是会选择救你的。因为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而璃烟，无论生死，我都要追随着她……”
　　看着生命即将从他身上消逝，而他的脸上却浮现出坦然自若的笑容，风云心痛如绞。原来他的心中，早已做了决定，璃烟因他而死，他亦绝不独生。他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却选择了和璃烟共死，在他内心深处，和璃烟才是不肯分离的啊！既然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风云抱住莫扬，心里满是颓然的无望，他倾尽心力，不惜一切地使用手段，终还是留不住这一生里最深的眷恋呵！无论自己对他有着怎样深沉的爱恋，自始自终，却都只是个可怜的局外旁观人呵！
　　窗外夜色沉沉，有飘忽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两个成全了他的人终于携手归去，而他从此日日年年，都将独自留在这黯然无望的黑暗里，再也看不到光明，再也找不到温暖……

　　大殷大行皇帝二十年，鄯罗起兵入侵，干戈顿生，国民流离，遍野哀号。帝于乱军中挂冠而去，不知所终。太子秘法退敌，鄯罗王引刀自戕，其子君戈引兵而退，订终生不犯之约。太子即位称帝，然心有所思，夜夜难寐。遂寻宇文真人宽解，得知前因后果，于三生石中见萦怀牵挂之人相携于香格里拉，宁静安乐。心结终解，怅然而归，立苏氏红绡为后，终生无妃，不幸后宫。致力于治理天下，四海升平，百姓皆安，终成盛世之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