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八章 历劫 (完整) ...
-
八历劫
躲进小屋来的五人踉踉跄跄进门之后便缩在墙角,听外面厮杀声渐渐归于沉寂,各人还自簌簌发抖。雪儿更是与苏夫人抱头相拥,两人身子紧靠墙壁,眼也不敢睁开一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一丝安全之感。
忽然方子孝的声音惊喜呼道:“毕姑娘,你也在这里!”雪儿闻言把头抬起,见他急奔到窗下,窗下果然坐着一人,清冷面孔映上院外火光,双眸如寒星流光,不是寒池是谁?
雪儿惊喜交加,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急走几步,唤一声“寒姊姊!”扑到她怀中,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寒池拥住她双肩,柔声安慰道:“雪儿别怕,没有事的。”一时其余各人也都看到寒池,都围上来,众人都觉又惊又喜,再没有想到还能在这屋中相见。
寒池早看到众人进屋,但其时情势甚是危急,无暇招呼,她看爻帮众人尽数撤退,方要回头跟众人相见,方子孝已看到她了。
除寒池外,其余五人处境甚是奇异,他们本是南府通缉之人,此刻却被南王所救,躲在屋中被北军攻击。现在北军已撤,众人才感欢喜,想起自己其实是南府囚犯,命悬一线,又不禁有些凄惶。
方子孝问:“毕姑娘,你伤势不碍了么?”他是想起寒池之前说要以自己一命抵他们六人性命,一直记挂在心,未想自身处境危厄,先关心她的伤势。
寒池摇头道:“不碍了。”眸光微转,飘向窗外。
雪儿被她拥在怀中,也伸颈而望,等寻到江南身影时,长舒一口气。她收回目光,心中有一句话急着想问寒池,刚要开口,却是一愣。
只见寒池一双清亮眼眸微微失神,眸光朦胧迷茫,仿似被薄薄雾气笼罩,星子辉光明灭闪烁。雪儿心中一动,顺她目光向窗外望去,南府众人追敌不远,得令返回,此时陆续聚拢院中,人影憧憧,都背窗而立。雪儿还在寻找那眸光所落之处,耳畔想起寒池淡淡的语声:“雪儿是想问我江南将功赎罪,是否能不受处罚?”
雪儿回首见寒池正看着自己,眸中微含温柔笑意,但已清冷如前。她点一点头,低声道:“寒姊姊,楚……南王,他会怎么处罚南哥?”她是苏侯之女,已被南府通缉,拿住便是格杀勿论。她此刻自己也深陷险境,但一心一意只想心上人平安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寒池轻轻摇了摇头,清冷目光更显出三分萧索之意,避开雪儿殷切凝视,缓缓道:“此战后,江南仍是……”一语未了,神色一凛。
雪儿吓了一跳,急问:“寒姊姊……”
寒池竖一指在唇边做一噤声手势,不仅雪儿,其余诸人都一起屏住呼吸。
“叮玲玲……叮玲玲……”
众人渐渐听清,那是风铃之声,仿佛响在很远之处,是以极为微弱,他们要过一刻才能分辨,而寒池应早已听闻。
屋外二十余人,人人将这风铃之声听得清清楚楚。暮云军面面相觑,叶蹇神色微变。江南在爻帮攻到之时尚在昏迷,并不知情,看叶蹇脸上神色,低声问:“叶老大,怎么了?”
叶蹇沉声道:“又有敌人来袭!”
话音方落,铃声在东南角上陡然大盛,紧接着仿佛呼应似,西南角亦传来密集铃声。这东西两处正是登岛的两个渡口,看来有两路人马同时杀到。
叶蹇、江南及暮云军众人不约而同齐望楚天。
楚天神色毫不动容,唇角微屈,声音愈发冷冽:“南府素以治军严谨为傲,原来我的眼皮底下亦能藏污纳垢。”他目光扫过,众人都觉心底一冷。
叶蹇一跪拜倒:“少主!叶蹇誓约忠诚,宁死不悔!”
“起来。”
叶蹇听那语气甚为温和,一颗心总算没有跳出胸腔。
楚天淡然道:“你想做这内奸,只怕还没此心计。我问你,暮云军领命来岛之事,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叶蹇想一下,垂首道:“我临走之前,去向秦一泓辞行。但少主驾临此处,连我也事先不知的。”
楚天看他一眼,鼻中哼笑了一声,道:“你不知道,别人可早在算中了。”
叶蹇心下突的一跳:“难道是秦一泓他……”
楚天冷声打断:“他也没这份能耐。此人对南府一切了如指掌,今日之事,桩桩落他算计之中。”
叶蹇闻言打一个寒噤,暗想:寒池重伤来寻江南,暮云军只二百人奉少主之命来白云燎抓人,少主赶至惩处叛逆,又为寒池逼毒疗伤,恰在此时敌人来犯……事事如此凑巧,难道当真有人能如此神机妙算不成?
“想不到旻帝手下还有这号厉害角色。”楚天冷冷道,众人均低头垂眼,不见那副眉宇深蹙。
院内静一刻,楚天忽长眉一舒,唇边展开一个兴味昂然的笑容。
“北门少林寺,封山乾坤派,各位既然来了,便请出来相见吧!”
天空中的细细微雨此时也停了。夜风却大起来,一阵紧过一阵,自山坡方向刮来,火把上的火苗便齐齐向北倾倒,“忽忽忽忽”的声音听在耳里仿佛重伤者极粗重的喘息。
憧憧人影被火光倒映在地上,小院四周又一次落入重围。
来的敌人为数不多,只十八人而已,一半人着黄色僧袍,一半则是青衣道服。
暮云军自叶蹇以下,人人脸色凝重,比方才受百人围攻更显紧张之色。
一中年僧侣和一长眉道人各站院门左右两侧,八名弟子在两人身后肃立。
中年僧人慈眉善目,合十为礼,声音平缓温和:“贫僧北门少林元智,率罗汉堂空字辈弟子恭叩南王殿下金安。”少林众弟子齐合掌躬身行礼。众人态度自元智以下都极为恭谨。
长眉道人也将拂尘一摆,众弟子一齐行礼,道人朗声道:“老道乾坤派严加见过殿下。”他身形干瘦,面色颇见清癯,却是声如洪钟。
楚天站在院中,略点一点头。
元智慢慢抬起眼来,与楚天目光相接,却是微微一笑,道:“贫僧与严真人受旻帝陛下所托,特来相请南王往大冶城一行。”他举止安详,这句话说得也极为坦然平淡,仿佛真是受了主人家之托来请客一般,殊无半点围敌以攻之意。
楚天淡淡一笑,道:“旻帝何德何能,竟能请到二位方外高人相助?”
元智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微笑道:“大燮三年干戈,生灵涂炭,我佛慈悲,惟愿早日天下昌平,百姓安乐。”
严加清朗声音接口道:“圣上绝无伤害殿下之意,我等前来,实是诚意相请。”
楚天目光自两人面上一一看过,缓缓道:“倘若我不愿跟两位去呢?”
元智合十又道一声佛号:“那么我等只能得罪了。”话虽如此,字字说来并无半点杀气,依旧冲淡恬和,仿佛闲话家常一样。
他微微抬首向院内一扫,眼帘垂下盯目光落于合掌指尖,缓缓道:“百涂剑内伤脾络,少林三名空字辈弟子应能抵挡。青凌剑外伤双臂,剑法中有三成使不出,严真人门下五名道友可以一敌。暮云军二十余人皆伤,只怕帮不上什么大忙,如此一战,到时应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说一句,叶蹇江南脸色就变一分。他所谓两败俱伤,自然是指另外五名少林弟子和三名乾坤道人,再加上他自己和严加,十人围攻楚天的结果。叶蹇江南都是心气极高之人,出道来罕有败绩,但听这几句,无人觉得他言语狂妄不实。这次敌人虽然只有一十八人,但比之前爻帮过百之众,武功不知高出多少倍。
然而元智口中缓缓说着,神色间并无傲慢得意之色,反而更有谦和之感。
只听他缓缓又道:“少林乾坤乃武林名门,我们乘人之危,以多欺寡,实在胜之不武,叫天下豪杰取笑。”
此言一出,院中众人都是一愣,楚天眸中亦是波光一闪,道:“大师是想与我单打独斗么?”
元智缓缓摇头,轻轻叹了一声,道:“殿下武功绝世超拔,贫僧怎能自不量力?”说着一顿,转首看长眉道人一眼。严加点一点头,也道:“贫道亦有自知之明。”
楚天皱眉道:“两位既不耻以众取胜,又不愿以一对一,那待如何?”
元智与严加对望一眼,元智道:“少林罗汉阵,乾坤清虚阵,只要殿下破了鄙两门这两个阵法,我等即刻离开此地。”
他话音未落,院内叶蹇骂道:“秃驴,好不要脸!什么武林名门,你这不是以多欺寡又算什么!”
元智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听见,缓缓接着道:“倘若鄙门众弟子侥幸赢个一招半式,贫僧斗胆请殿下跟我们走一趟大冶城。”
严加接着他的话音,朗朗道:“此战只决胜负,我等绝无伤人之心,还望殿下亦手下留情。”
楚天眉头微蹙,道:“不伤性命如何定输赢?”
严加道:“我等以八对一,已经占了殿下绝大便宜,只要殿下能够冲出两阵就算殿下赢了。”
楚天点头道:“这勉强也算公平。”
叶蹇江南齐道:“少主……”
楚天一摆手,道:“两位是想两阵同上呢,还是一个一个来?”
元智念一声“阿弥陀佛”,抬眼道:“自然再没有两阵同上的道理。”
楚天望他淡淡一笑,两人四目相视,元智心道一声“惭愧”,垂下眼去。空字辈弟子每一个都是习武三十年之上的高僧,罗汉阵法更是少林寺的镇寺法宝,自创以来从无敌手。他虽授命擒敌,也自觉此举对社稷江山有益,但佛门弟子,实不该做此恃强凌弱、有欠公允之事,是以心中始终有愧,被楚天双目一凝,更感汗颜竟生无地自容之感。
元智向身后挥手示意,八名黄衣僧人走到院内,一字排开,合十一礼,为首最年长的空难和尚道:“空字辈八名弟子请教南王高招。”
楚天微微颔首:“各位大师请。”
空难向左右点头示意,八名弟子齐上,将楚天围在当中。
这八人分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位站定,然后或坐、或立、或卧,有的端坐闭目手中虚拨念珠如在礼佛,有的站立如松双手合十上指如一根擎天之柱、有的却斜卧地上面含微笑仿似梦中神游……八人八种不同姿态,便仿似佛堂上泥塑的众罗汉一般。
八人围成方圆一丈开外的一个圆圈,摆下阵势后,便俱都不动,静悄悄安然坐卧。左右相邻两人中间都有不小空隙,仿佛只要楚天一个踏步或者凌空一跃便能出了圈子。
楚天身形微动,人已在圆圈最南处,“忽”一掌拍出,打向南面一个坐僧,他掌力凶猛,那僧只要退让半步,立时便能冲出阵外。南面那僧端坐如钟,也不见他起身抬足,楚天但见眼前人影一晃,坐僧一下变成卧僧,那一掌打了个空,那西南而来的卧僧微微含笑,眼睛微阖,忽身子一转,他横身卧躺,便有地上双足斜起去踢楚天小腹。
楚天退开两步避开一腿,点头一笑,道:“少林罗汉阵出手确实不凡,各位不必礼让,请推动阵法吧。”
空难看他试一招已略窥阵法奥妙,心中佩服,喝一声:“降龙伏虎!”阵法听令瞬间流转,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僧扑出,一取面门,一攻背心,一抓右肋要害,一踢左腿下盘。
空难又喝:“布袋志公!”那飞扑四人身影一转,取面门的抓右肋,攻背心的踢左腿,竟是瞬时间俱都转移了方位。
楚天笑道:“大师如此逊让,我便不客气了。”双手连挥数掌,四僧身形尚在半空,受掌力击破连连后退,落地时东西南北方位已然旋转一周。
空难一惊,他方才口报罗汉之名,确是有意提醒,也是要让楚天知道此阵法的厉害之处,却没有想到他在极短时间之内已想到破解之法,那四掌挥动之处正是四僧转变身法时必取之所,被他掌力一封,攻势骤解。
空难合十道:“殿下才思神敏,贫僧佩服。”
楚天淡淡一笑,道:“出了罗汉阵,再受大师缪赞。”
阵形又动,这一次空难再不说一个字。罗汉阵天下刚阵之首,攻势多于守势,方才四人失利,现在八僧齐袭,但见黄色衣袂飘动处,四上四下围住中间一人,忽又四下四上,变掌为腿,变腿为抓,变抓为拳,变拳为掌,变幻莫测,竟让人无从应对。
楚天展动身形,腾挪跳跃,避掌闪腿,以高超轻功周旋诸僧攻势,时而看准来势挥掌反击,却十有八九落入计算,空费力气。他避让一招,八人所围之圈便向内缩小一分,只等他招无可出,身无可避,便是输了。
暮云军众人在旁观战,叶蹇越看越是心焦,再也忍耐不住,跨步上前便要冲进阵去相助。江南吃了一惊,伸手一把拉住,低喝道:“你干什么!”
叶蹇回头瞪他道:“干什么?去杀秃驴!”
江南沉声道:“你进去也没用!这阵法左右逢源,流转不停,除非看透阵势变幻之法,就算再进去你我两人,也还是出不来!”
叶蹇怒道:“那又怎样,我偏要进……”
那个“去”字还含在口中,忽听“嘭嘭嘭嘭彭”五声巨响,院中旋转如流的黄圈霎那一滞。叶蹇江南忙向院中去望,只见五僧连连后退,脚步零散,另三人各站牢东北、西南、西北三方,其中一人正是空难。三人见其余五人退出一丈之外,维持阵形,也自向后退出四步。
八人互相对视一眼,俱都愕然,空难目光询问五人中退出最远的一人,那人摇首示意受伤并不沉重。空难以目示意,众人俱都点头,八条身影瞬间齐扑,再次攻上。
“住手。”
八人身在半空,听师尊出言发令,急忙收住身形,跃开一步。
元智缓步走到院子中央,双掌合十微微躬身,道:“阿弥陀佛,殿下才思神敏,罗汉阵已然破了。”
楚天胸膛微见起伏,过一刻方道:“我还未曾出阵。”
元智道:“殿下若用十成功力,他八人经刚才一击便无出手之力了。”
说罢扬手,自己当先走出院外,八弟子紧跟其后,片刻间九人身影已消失在远处黑暗之中。
院内江南暮云军等人都大大透一口气,没想到这大和尚说走就走倒当真痛快,确是名门风范。屋内寒池在窗下把方才情形看得清楚,却是双眉深蹙。
雪儿苏夫人袁大婶母子靠在墙角,只听外面动静,并不敢去看打斗场面。方子孝坐得离窗近些,看到寒池神色,忍不住问道:“敌人还没退么?”
寒池双目凝在窗外,两人离得甚近,她却并没有听见问话。
方子孝凑近窗去,看到一个清癯道人站在院外,只听他说道:“殿下内力损折甚剧,不妨休息一下再战。”语气颇见诚恳。
“不必。”
方子孝循声看向院中央,那男子背窗而立,看不见神情,语声淡漠,似颇不屑模样。
耳边有人轻轻“哼”一声,方子孝转目,寒池眉间更紧,冷冷道:“又要逞强!”
元智还道楚天手下留情,寒池却是明白,他之前用强逼毒,已耗损大半功力,否则对招之后,那八个少林弟子不死也已重伤。罗汉阵一战后,严加一派宗师,好意礼让,却被他一口回绝。
寒池并未注意到身边有人,眼睛一直盯向窗外,看见八名青衣道人进院来,四人在前围一个小圈,四人在后围一大圈,各人脚踩八卦,清虚阵已然启动。
方子孝跟着她目光向外望去,但见屋外八人围住一人。那八个青衣人都似喝醉酒一般,前扑后仰,仿似立足都不稳固。方子孝不懂武功,但看着也觉十分有趣,不由目不转睛去看。忽然八人中央一个白色宽袍人影临空跃起,衣袖翻飞,仿似两只蝴蝶空中翩舞,那身形半空旋转数圈,又落入青色人群之中,身法飘逸灵动,煞是好看。
寒池看得出神,忽觉有人在后拉动自己衣袖,回头去看,却是苏雪儿,她微微一笑,侧身让雪儿坐到窗前,轻声道:“你也来看。他们只比步法,没有什么危险。”雪儿见她转目又望向窗外,目中含一抹浅浅笑意,面上带了几分钦服之色。
雪儿看向窗外,见是三四人在前跌跌撞撞的奔跑,后面追着一人,情形颇似自己小时候玩得一种游戏,但那一人之后又追着三四个人,这八九人追成一团,来来回回在院内奔跑,但一个白色人影始终被包围在青衣之中,不论如何前突后奔都无法脱困。
忽然白衣人似脚下一滑,身子倾倒处一个青衣人窜身上去照他后领一抓。雪儿听寒池低低“啊!”了一声。屋外也有数人惊呼:“小心!”却看青色人群里一个白影就地横躺平平滑了出来,如同乘了滑轮在冰上溜动一般,滑出青圈之后立时直挺挺的立了起来。
乾坤派弟子相顾失色,严加踏入院中,向那前去抓人的弟子横了一眼,那弟子满面愧色。原来他曾得师父三番五次告诫,行阵之时不可急躁妄动乱了方位,但方才看敌人明明已手到擒来,他生性浮躁还是忍不住出手,却不想只半步移动,对方已经占了自己八卦方位,阵法破绽大露,一时便脱身而出了。
严加拂尘后摆,向楚天道:“殿下俄顷察人,洞如烛火,老道佩服,乾坤清虚阵输得不冤。”说罢也是手一挥,不再迟疑,率弟子离院而去。
寒池嘘出一口气,往墙上一靠,双目也都阖上,感到累极了。忽觉有什么东西轻柔的拂过脸颊,她微张眼,雪儿正用一方丝帕轻轻擦拭自己脸孔。
寒池有些奇怪,问道:“雪儿你做什么?”说着抬手一摸,原来满面都是汗水,倒像是方才自己也与人大战了两场一般。
她不由失笑,用衣袖把汗抹去,又一次无力的阖上双目,实在是太累了。
苏雪儿凝望这一张略显憔悴的清秀面容,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慢慢在唇边绽开。她微微转首望向窗外,找到那个男子的身影。
她想:难怪。
难怪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哪里的什么东西松动了,解开了。现在她才知道是那深深埋藏心底的一份愧疚之情烟消云散了。
南哥不知道、寒姊姊不知道,甚至母亲也不知道,她心底深处对寒池一直都有难言的无法排解的一份愧疚。她时常在心里问,倘若没有自己,他们两个人是不是一直都会在一起?
但刚才,她看到的寒池一时皱眉,一时微笑,一时担忧焦躁,一时钦服赞叹……这种种表情在那清冷眉目辗转变幻,贯有的淡漠冷静全然不见。
也许屋外南府的所有人都是如此,但女儿家自有纤敏的直觉,她明白,从今往后再也不用问自己那样傻的问题了。
寒池昏昏睡去,没有看到雪儿的微笑和那微笑中的释然快乐。
梦魂中,有红色的鲜血,寒冷的剑光,垂死的惨呼,她睡得很不安稳,这么多年来的每一夜,这样的恶梦反反复复的纠缠她困扰她,她总是要从梦魇中惊醒。手掌里紧紧握着钺炽冰冷的外鞘,满掌冷汗,夜夜拥剑而眠。
这一夜的梦魇愈发残酷真实,她甚至听到了兵刃交击声响在耳畔。她终于感到了异样,猛地张开双目。雪儿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瑟缩在窗下,外面一片厮杀之声。
寒池立刻明白——竟是又有敌人杀到!
爻帮之后而有少林乾坤,这第三拨敌人又会是谁?这拨人显然无少林乾坤名门之风,竟是一拥而上,围攻南府众人。
展目望去,窗外已是一片混乱,红光漫眼,却不是火光,而是数十个红衣身影在小院内外扑腾厮杀。暮云军众人被红衣人团团围住,江南叶蹇亦各自被几名好手合攻,百涂青凌寒光凛冽,霜刃已赤,对敌正酣。
寒池游目四顾,终在院左篱落外找到楚天身影,一瞥之下,脸上血色顿时褪尽。
“当”一声脆响,楚天手中长剑断成两截。三个红衣身影一人一剑同时斩落在那匆忙捡起挥挡的普通白刃之上,以楚天内力之强,手中长剑依旧生生断裂。三人一起收剑,动作划一就仿似一个人一般,寒池看那三把利器,剑刃殷红,如饮人血!
三个红衣人中间一人说道:“殿下当知道离魂三剑每一剑都可抵百涂青凌,愚姊妹虽然不才,三剑同施,即便内功再强,人力终不能与名器相抗!”
楚天冷笑道:“是么?”俯身重拾起一把长剑,缓缓抬手剑尖前指,“倒要一试!”
寒池一颗心直坠下去。
十年来,何时见他用过兵刃?不是不用,而是不需用。然而今日此战,已逼他非要出剑不可!
寒池低头看一眼钺炽,五人剑谷一行,百涂、龙乘、青凌、钺炽,四人都有所获,只有楚天空手而回。他们都以为以楚天眼界之高,即便剑谷之器都不在意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三年前四人技成试剑,当青凌、钺炽对决时,她有意避让,钺炽脱手。楚天跃身一手夺住,免钺炽堕地之难,目光落在银剑寒芒之上,那眸中爱惜钟情之意,虽只一闪而过便又深藏眸底,但,她却看得太清楚了。
——原来他亦看中钺炽。
当日寒池走在五人之末,当她看到钺炽时,他应早已看到,既然属意,却为何并不言明?他若出言在先,钺炽便不是自己之物。
剑谷之行后,穆王也曾千方百计网罗天下名器,但楚天无一入目。
——那是当然的,人剑通灵,一旦钟情,天下再无他物可匹。
而以楚天武功,赤手空拳也已罕有敌手,却不曾想有今日之战。
离魂三剑乃渡月宫三宫主所用之物,一人一剑已是天下难得高手,三人三把天下一流名器,同使一个招式,威力之大何啻三十位高手功力相合的一击!
只听渡月宫大宫主道:“愚姊妹奉旻帝陛下之命相请南王,殿下倘若接得下离魂剑招,我等自当离去。只是利刃无眼,剑气伤了殿下,我等便要辱命而回了。”
楚天手握长剑,面覆寒霜,语气不复平淡,如冷厉金石之锐音:“旻帝诛南府之心,天下共闻。你们若能取胜,取我人头邀功便是!”
言罢涌身前扑,挥剑直刺。他这全力一剑实有雷霆万钧之势,逼得渡月三人齐向后退出半步,三人心意相通,同时出手,“当”一声巨响,四剑相交,楚天长剑断了一截,三宫主脸上变色,虎口俱震,未料他功力之强,连离魂亦为之震颤不绝。
只听厉喝一声,楚天身形拔起,手中断剑仅余一尺七分,却是直向三人头顶劈下。三人同时变色,呼喝一声,三剑同举,迎刃而击。楚天人剑急堕,那残剑倘若不能断离魂利刃,便是自己落在血刃之上,碎尸而亡!
楚天人在半空,目中一片红光,他竟一笑,右手方要落下,突听一声呼喊。
——少主接剑!
只见那银芒一闪,手都未抬起,一柄细柔长物似有了灵性一般直扑在掌下。他随手一抓,便是一剑落下。
四把利器相交,发震天动地之音,混战暮云军渡月众人都觉身子大震,脚下地面摇颤。
“当当当”三声脆响,有红色残刃四散斜飞,“咄咄咄”三声钉入泥土。
渡月宫三女震骇当地,看手中齐跟而断的宝剑,忽都双足一软,口吐鲜血,扑倒于地。
楚天横握钺炽,立于三人之前,银剑薄刃寒芒点点,兀自震颤不已,龙吟之声清越绵长。
寒池在窗下微笑。
——是了,钺炽刚柔同体,本该有如此无坚不摧的威力!
她早知道的,此剑若在他手,必定另有一番境界。
忽然胸口一冷,唇边豁然划下一道鲜血。她用手拭唇,看时,那血却是黑色的。原来刚才奋力运功抛剑,内息骤乱,那残余寒毒立时窜出丹田,瞬间已侵心脉。
——前功尽弃了。
寒池望一望窗外,模糊视线里,那漫眼红光如潮水般退了,她的目光追随到远处。
远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