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心记》六目

2、第二话 凡心初始

　　江浙迦酊古镇苏家，是当地唯一一间私塾，说是私塾，也可谓私塾世家，自打当地百姓迁至此地，苏家就开始兴工办学，苏家老太爷已不问私塾大小事，每日花草虫鱼，舞文弄墨，好生自在。苏家长子苏无声是私塾的主理事，教学的同时也兼顾着苏家上上下下。平日间少言寡语，唯不忌酒。苏无声之妻吕万言，本是中原人士，无声年幼于中原采风之时结缘于她，遂嫁于此。两人育有一女，名曰逝幽，逝幽三岁大，正是蹒跚学步之际，生得冰雪聪慧，甚的苏家人喜爱。
　　今日是大喜之日，苏家有了二小姐。
　　听闻二小姐降世，全镇的乡绅官宦都齐聚苏家沾喜，苏家老太爷喜出望外，提笔便是三个字：苏魅决。此春夏交际之时，蝉声不绝入耳，合着魅决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迦酊镇。
　　第一个接过小魅决的是苏无声，他虽不是初为人父，但望着怀里这小东西，还是狂喜万分，如获至宝。一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将魅决递与身旁的侍婢，又健步来至主卧，倚在吕万言的塔前，抚着她眉心微微隆起的川字纹，刚要用汗巾拭去她脸颊的汗水，却被万言一个反手握住了。他看着妻子满面倦容，汗津津的小手也是分外冰凉，不禁百感交集，“无声，她可好？何故这般愁容？”吕万言见夫君这副神态不由的握紧了他的手问道。“一切都好，夫人多虑了。”他挤出一个笑容道：“只是，每每见你这般遭罪……”听到这，万言方才放下心来，她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逝幽的新玩具是一把七彩风车，她把风车高高举起，阳光便被剪碎了，斑斓的落在妹妹的襁褓上，这一天全家都沉浸在逝幽不可理解的氛围中，她看着大人忙忙碌碌，看着母亲的“小山丘”一夜之间“夷为平地”，看着父亲团团转却乐此不疲。逝幽因为不理解而自觉无趣，她走到女婢身边，看着这粉嘟嘟的比自己还小的小人儿，她再次举起风车，魅决的脸在风车的转动下明暗交替，女婢抚着逝幽的羊角小辫儿，笑道：“小姐此后呀可是有的玩也有的烦了哈哈哈。”逝幽盯着女婢的眼睛，里面有一个呆呆的自己。
　　门外鞭炮声响起，苏家为苏魅决点起了长明灯，家丁挂起两盏写有苏字的大红灯笼，灯笼圆润似火，照亮了来客们的脸，院内院外都似一道道火红的绸缎，蜿蜒盘旋在苏家上上下下，也盘旋在每个人的心间。

　　随行的来客中，不乏达官显贵乡绅土豪，但有一人略显突兀，此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僧侣，他即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隐匿在人群中，也很快引起了老太爷的注意，他起初只是觉得是那等来说些吉利话讨些赏钱的野和尚，可此人只是游弋在宾客之中，不露声色。只是这一顾虑的念想，待苏老回过神来，那和尚已没了踪影。
　　待宾客一一离去，苏老命人换上新烛，吩咐关上大门便欲转身回房，家丁正要挂门闩，大门被一双大手挡住，家丁没好气的骂了句，正要理论，苏老一个摆手示意退下，他走到跟前儿，借着烛光皱眉望去，原来是那白日里的怪和尚，和尚低着头，沉声说道：“贫僧苦行多日，行至此处，顿觉乏力缠身，想必结缘于施主，还望施主允贫僧堂内一叙。”和尚还是低着头，苏老犹疑片刻，自觉此大喜之日，还是避免跟佛家人有过节是好，便命人放他进来，吩咐备些斋饭，他对这个不速之客从一开始就心存忌讳，并不想他多留。几番客套，便转身回屋。
　　和尚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紧跟在苏老爷身后说道：“老爷不耐烦我，但可识得此物？”
　　苏老疑惑的回头看，只是这一看，他完全转过身来，示意家丁提灯照一下，家丁提灯前来，看了看东西又看了看老爷的脸，发现老爷先是一惊，随即变得凝重起来，他把家丁打发走，独自携和尚行至书房，他关好门窗，把屋里的大灯点亮，又点上了案上的烛台，他看看眼前人又看看手中之物，难以置信又无可奈何，此物是一把金陵古扇，打开来，一面桃花，一面字。那字迹正是苏老爷的笔迹。
　　“姜尤，你……可是姜尤？”踌躇半晌，苏老终于开口说话了。
　　“呵，那只是我出家前的俗名罢了，小僧法号己酉。”
　　苏老眼神黯淡下来：“不曾想你我二人竟是这般相聚法，更不曾想，你竟是个……是个……出……出家人，我亏欠于你，这些年来，不敢想你的境遇，但这不代表老夫心中不再惦念你。”
　　姜尤没等苏老爷说完便站起身，走到窗前，沉默片刻又回过头说道：“你我二人之缘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我既了了红尘，必是释怀良久，你又何须为个故人愧疚于心。”
　　烛光照在姜尤脸上，很是苍白。
　　时光回转，当苏老爷还是少爷时，一日，镇上来了一对母女，其母姓姜，谙熟接生手艺，刚来不久，便招揽了当地很多活计，姜氏护女心切，一直把女儿带在身边，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曾经经历了什么，人们只管她们叫姜氏母女，其女年幼轻率，经常跑去苏家的书院听书生念书，她听不懂，但觉得这读书声胜过了家乡的绣眼鸟，书生们都喜欢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也曾有人写些酸邹邹的情诗浪词给她，姜女看不懂，就把它们折成一只只纸船，放在镇上的河里，纸船流过了住户的鸡鸭鹅，流过了洗衣的老少妇人，流过了洗砚台的书生，流到了苏少爷家的桃花树下。姜女喜欢苏少爷，她把别人送母亲的红鸡蛋揣在衣袖里，放在苏少爷的案桌上，她把苏少爷写废的字一张张收起来夹在晾衣绳上，风一吹，苏少爷的字就活了。
　　她把自己给了苏少爷。
　　好景不长，姜母的身份被追至此地的婆家人暴露，她本是云南沙寨的巫女，因为一次滥用巫术，致夫家丢了性命，本是要被火烧死的，姜氏不甘，用巫术障眼，连夜带姜女逃出了沙寨，逃至此地。本想相安无事了此余生。不曾想，婆家会穷追至此。
　　婆家想将他们母女二人带回沙寨，由于姜氏技术精湛，在当地积下了好人缘。当时的镇长包括苏家都好言相劝，半威半利的将她二人留了下来。谁料，不多久，苏母发现了儿子与姜女的来往，苏家虽不是达官显赫，毕竟是书香门第，苏母怎容得下儿子与巫女苟合。此时姜女已有身孕，苏少爷每日嘘寒问暖体贴备至，年幼的他并不知母亲骇人的想法。但生性怯懦的他也不敢提提亲之事，他只想姜女诞下儿女，或许母亲便会通融……
　　转眼到了来年春天，正是桃花烂漫时，姜女诞下一子，苏少选了一把上等金陵扇，一面画了桃花，一面题了字，他给孩子取名姜尤，他将古扇揣在姜尤的襁褓中，便兴奋的行至家中，欲与母亲商量提亲之事，不料苏母却命人将他关了起来。其实，苏母早已知其大小事，她迟迟不肯动手，皆是姜女腹中有苏家的子嗣。
　　再一次接生活计中，苏母设计陷害了姜氏，产妇本就大出血危在旦夕，救回的希望很渺茫，苏母将巫女所用的符纸悄悄放在产妇枕下，待产妇不治，命人揭露符纸之事，并谣言说姜氏看上了那户的男主人，才会设计施巫术至产妇送命。一时间流言四起，加之姜氏之前的经历，镇上的人坚信不疑，一个个义愤填膺，都盼着要烧死这巫女，姜氏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自己的命运。翌日，姜女与苏少之事也随之暴露，镇上的人深信是姜氏的巫术迷住了苏少爷，这对害人的母女，在众人的唾弃声中，被熊熊大火吞噬。从始至终，姜母没说一句话，而姜女亦是一句话都没留下，便于她的心上人以及她的孩子阴阳两隔。
　　当苏少爷被放出来的时候，已是憔悴不堪不成人形。至此，他没有再见过姜氏母女，也没有再见过姜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