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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倚靠 ...

  •   曼头陀林倒在华贵的宫室里。想哭,眼泪却似沙漠中的断流,无论怎么在心底波涛翻涌却就是流不到眼睛里来。也许,她的眼泪早已被这些日子所有的波折磨干了,再也没力气落下来。
      皮肤的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敏锐。明明地上有厚厚三层羊毛毯,却仍能一点点感受着凉意隔着地毯从身下的石板中传上来。冰冷刺骨。
      不知不觉,夜晚又已到来。
      终于,她听见莎欣的声音轻轻喊:“公主,公主!起来吃点东西,光这么哭也不是办法。”
      她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莎欣红红的眼睛。莎欣把一个食盒推到她面前,继续小声说:“就算是要逃,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啊!”
      曼头陀林一怔,诧异地看着莎欣。
      莎欣细长的眼睛不经意地往旁边瞟了瞟,吩咐站在暗影里的一个宫女:“还不快过来伺候公主进膳!”
      一个高个子宫女低着头慢慢走过来,轻轻蹲在曼头陀林身旁,从食盒里取出一个个小碟子,小声说:“公主请用膳。”
      曼头陀林的手轻轻一抖。这声音她绝不会听错.
      “空信!——”曼头陀林忽然叫了一声,扑过去一把拉起了他的双手,就在看到的他的一瞬间,不知为何,眼泪竟止不住地纷纷落了下来。
      空信一呆,怔怔地看着她。
      曼头陀林的眼泪,是他最怕看到的东西。不管它们是为谁而落。
      莎欣似乎在轻声劝:“公主!别这样!小心给人听见!”
      曼头陀林猛然惊醒,抬起朦胧的泪眼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
      又是哭又是笑,哭得真诚,笑得也真诚。
      空信忍不住抬手蹲下身子,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强笑着说:“怎么哭了?曼头陀林以前从来不哭的!”
      曼头陀林微微一怔,是啊,已经很多年不再当着人面哭了,今天怎么没忍住?
      她的身体一滞,举头看着空信,蓦然像是才想起什么,尴尬地挺直了身子。
      空信的心似从什么地方轻飘飘地被人推落,脸上却强装作什么都没察觉,也自然而然地与她分开了距离。
      两个人忽然都有些沉默,不约而同地装作方才那一幕没有发生。
      莎欣看出了一点尴尬,也蹲过来帮她擦眼泪,强忍住泪说:“公主是太高兴了才会掉眼泪的。”她看出曼了头陀林的疑惑,连忙解释:“就在公主出走当天的傍晚,空信就悄悄藏在这里了。那时可把我吓了一跳!心里还奇怪他不是和公主一起走了吗?可他说,怕你们这次没那么顺利。万一出事的话,再溜进宫来救公主就肯定千难万难了,所以要我提前把他藏在寝宫里,说要多等几天,直到确认公主安全抵达敦煌了再寻机会。唉!还好他藏的早,要不然现在还真没办法进来见公主了。公主放心,除我之外没人知道这事,空信师父很安全。”
      空信微笑着看着曼头陀林,轻声说:“放心,这两天我已有了对策,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曼头陀林如身陷绝境中的人陡然看到了希望,浑身充满了力量,一把又拽住了空信宽大的衣袖,急切地低喊:“你也救救无谶!”
      空信的笑容僵了僵,眉头也微微皱起,为难地看着她,说:“把你从这里救出去,我还略有几分把握,无谶他们现在身陷天牢,那里有重兵把守,把他们救出来,我怕我……”
      曼头陀林急得喊起来:“不行,一定要救无谶!”
      空信抬头看着曼头陀林。曼头陀林脸色煞白,额头上隐隐有青筋凸爆,眼神直勾勾地瞪着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未见她这么着急过,心头掠过一丝伤感,强笑着轻轻拍她的头:“当务之急是先把你救出去!其他的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不行!”曼头陀林却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急切地叫起来:“你没听见帕萝说吗?三日后就要将他处斩!空信,你明不明白我说什么!如果你只能救一个,那就先救他!”
      “公主……”莎欣小声喊了一句,像是在提醒她放低声音别叫外面的人听见,又像是对这一幕实在看不过去。
      曼头陀林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急切地看着空信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救出无谶!他才是最无辜的!我的事不着急,大不了先去北魏再说!”
      空信的脸立刻白了:“先去北魏再说?难道你要我看着你嫁给拓跋绍?”
      “只要能救无谶,就算先嫁给那拓跋绍也无所谓!”曼头陀林脱口而出。
      “不行!”空信脸一下子涨得血红,断然喝道:“我告诉过你,那拓跋绍的狠毒暴躁在平城是出了名的,你决不能去平城!”
      曼头陀林却狐疑起来:“那拓跋绍比我还小一岁!你离开平城时他还不到八岁吧?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暴躁狠毒能暴到哪里去狠到哪里去?你又怎么知道他暴躁狠毒?”
      空信被她问得一怔,眼睛瞪得几乎要努出眶外,痛苦地看着她:“你不信我?”
      曼头陀林急了:“你说的我怎么会不信呢?可是……”
      “你自己派心腹去打听看,他是不是那样的人!”
      曼头陀林从未见过空信这模般样,脸庞惨白,呆呆地看着自己,竟完全是绝望的模样。这伤心的模样看得她心中也又急又痛,又有点委屈,几乎又要哭出来。
      “你……我什么时候说我不相信你了?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我知道全天下只有你对我最好,比我亲哥哥对我都好!”
      她说的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声声动情,连莎欣在边上都有些动容。
      空信听着她的话,脸色却似乎更苍白了。
      这么多年来,曼头陀林无数次娇憨地对他说“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他喜欢看她说这话时充满希望的甜蜜模样,也就每每在她说这么一句话之后答应她那些无理的小要求,换她得偿心愿之后更幸福的笑。
      她常说,“你比我亲哥哥对我都好!”他相信。在曼头陀林心中,自己真能与呼屠王相提并论。
      可是她对圆通却不一样。这不仅仅因为她宁可抛弃公主的尊荣与圆通私奔。他更没想到,哪怕只是为了无谶,她也愿意拿一生幸福来冒险。
      为了他们,她居然质疑了自己的话。
      一瞬间,空信的心,如城外那片雅丹,一点点被蚀透。
      曼头陀林看他低头不说话,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却仍旧不肯放弃,固执地盯着他的脸。
      许久,才看见空信难看地勉强笑笑,说:“好!我试试。”
      她稍稍放了心,可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不是试试看,是要尽全力,空信,无论如何你也要救无谶出来。”
      空信低头沉默了半晌,才犹豫着轻声问:“万一我救不出他们俩,你……”
      “你必须救出无谶!”曼头陀林却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有万一。万一无谶被斩首,我,我,我也活不了了。”
      空信的脸煞的又是一片惨白,不相信似的抬头看着曼头陀林,满脸困惑。
      就算曼头陀林爱屋及乌,因为圆通的缘故央求他救无谶一命,也不该说出这么重的话来。
      莎欣也轻轻一声惊呼:“公主,你说什么呢!”
      曼头陀林惨然一笑,颓然又坐倒在地上,头重重垂了下来。
      空信的心又是一痛,他不知这几个昼夜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看得出,此刻的曼头陀林心中正苦痛纠结着。
      他也默默坐下来,并排坐在她旁边,轻轻握起她的一只手,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并不想逼迫曼头陀林说什么,只想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能陪着她。
      曼头陀林转过脸来,感激地看着他,想对他笑一下,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她无力地头一歪,轻轻靠在空信的肩上。似一艘漂泊已久的小船终于归港,如一只倦鸟终于回巢。他的肩头,就是她温暖而坚实的依靠。
      空信的手猛地一颤。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任曼头陀林的头无力地倚在自己肩膀上。
      许久,才听见曼头陀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呜咽:“以前,我一直搞错了。”
      曼头陀林的发丝蹭在他的脖颈上,痒痒的,酥酥的,一直酥进空信的心底。心底一动都不敢动,只是牢牢握住曼头陀林的手不敢松开。他怕自己一松开曼头陀林的手,就会忍不住过去把她重重地揽入怀中。
      他没有追问,只是用力地握紧了曼头陀林的手,仿佛要这样把勇气一点点注入她的身体。
      曼头陀林的声音越发苦涩,更不敢去看空信的脸,更深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无力地在他耳边继续轻轻说:“一直以来,我以为圆通就是罗布泊当年给我的神谕,原来我竟错了。那一夜罗布泊没有一句预言。原来,这才是罗布泊的神谕,无谶,无谶,我怎么竟一直没有想到?”
      空信的身体又是一僵。
      无谶,在汉语里这两个字的一丝不就是没有一句谶语、没有一句预言么?
      一向以来怎么竟没想到?
      无谶无意间给给自己取的法号,却正合当年罗布泊的神谕。
      空信当然知道曼头陀林有多在乎这神谕。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也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让曼头陀林终于领悟到了罗布泊的玄机。
      曼头陀林仍旧伏在他的耳边痴痴地说:“你知道无谶是谁么?原来,他竟是与我有过婚约的人。”
      空信的身子剧烈地一颤,手几乎松开。却被曼头陀林感觉到了,反手一把抓抓紧了他的手,像行将溺死之人抓紧一块浮木。
      可她却依旧不敢抬头看他,仍紧紧伏在他的颈窝,梦魇一般痴痴地继续说:“原来,无谶就是当年的贵霜王太子。我从四岁起就是他的未婚妻了。他一直都知道,却一直都没说。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他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才是罗布泊为我选中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到最后,几乎不可听闻,只剩下丝丝袅袅钻进空信耳中的一缕缕温热气息。
      空信觉得,曼头陀林正如他们在蜃楼中的初遇那样,正在化为一团抓不住的轻烟。
      他在心中苦笑。抓不住的轻烟,也许,这就是罗布泊给他的神谕。
      至于曼头陀林,如果无谶就是她的宿命,如果救无谶就是她全部的心愿,那他帮她完成这个心愿就是。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帮你救回无谶和圆通。”他轻轻在她耳边说。
      曼头陀林慢慢抬起头,蓝色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去,许久,才轻轻说:“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空信却转过了脸不看她,默默站起身来问莎欣:“王后给的那种萨珊国药水还在么?”
      莎欣的脸色比她身后的汉白玉墙壁还要苍白。
      她默默看了空信一会儿,却无声地站着,一动不动。
      空信漆黑的眼睛扫过她,又问:“在么?”
      这一声,于温柔之中竟隐隐有点威严。虽然只是一点点,可莎欣竟像是完全感受到了,倏然一惊,忙低下头来涩声答道:“我去拿!”说着就匆匆往内室跑去。
      曼头陀林也直起来了身,看向他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紧张地问:“你想到办法了?”
      空信简短地说:“门口侍卫们不知道我在里面,不会有防备。我早已让莎欣帮忙准备了两套侍卫的衣服,等到他们换班时,我们混在头一班的侍卫中一起出去。宫里那么多侍卫走来走去,只要我们低着头不说话,也不难混出宫去。”
      说着,手指轻轻指了指幔帐下藏着的两套侍卫铠甲。
      曼头陀林却不放心,迟疑着问:“有那么容易么?你在宫里出出进进这么多年,他们都认得你!更认得我,只怕看一眼背影就会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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