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57、出家

　　久久的惆怅中，他听见有人轻轻一叹。
　　无谶正坐在地上看着他。
　　无谶僧袍的前襟微微散开，里面隐约露出一抹血红。
　　空信倏然一惊：“你受伤了？——”
　　无谶淡然一笑：“无妨！”
　　空信猛地想起方才那一幕，忽然记起那侍卫倒下时好像有银光一闪，立刻惊叫起来：“是刚才那侍卫！”
　　无谶脸色有点发白，却还是强撑着笑道：“我已查看过，无妨，只是皮肉伤。”
　　空信还是不放心，环顾四周，皱眉道： “可是这一路鞍马劳顿……还是要找些白芨、仙鹤草之类的止血包扎一下。”
　　无谶苦笑：“这一时半刻间哪里找这些止血草药？只要到了焉耆就能找郎中医治，不碍的。”见他还是不放心的模样，索性从地上站起，走到马前一跃而上。
　　空信还是不放心，皱着眉问：“真的不要紧？”
　　无谶的眼睛却定定望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白芨和仙鹤草能止血”
　　空信完全没想到他突如其来的有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怔在那里。
　　无谶却在马上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据我所知，中原军士们行军打仗时都会准备这些止血药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空信又是一呆，连忙低头回避了他眼睛，嗫嚅着说：“这个……我真不知道。”
　　半晌听不到无谶的回答。他有些不安，抬头看一眼，正看见无谶用充满同情的神情看着他。
　　无谶对上他的目光，轻轻一叹：“空信，你虽不是僧人，却有一颗慈悲心。贫僧佩服！”
　　空信愣了愣，连忙慌乱地摇头：“大师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是僧人？
　　无谶的眼睛依旧平静，温和地一笑，淡淡地说：“从那日在市集上喝茶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僧人了。中原僧人受戒时都要被问及‘从此不捉生金像银’，你却从未听过‘生金像银’这四个字，可知你不曾真的受戒；后来我问你受戒时的情况，你却连受沙弥戒时至少需有戒和尚及阿阇梨两人同时在场都不知道，妄言只一个师父就为你受戒，我更认定了你并没有真的出家受戒，不是真的僧人。”
　　空信被他说得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难怪此前此后好几次无谶对他说的话都似若有所指，他竟是早已看明白了一切！一向以来，原来无谶不仅大度地包容了自己所有的谎话，还真正明白他在矛盾中浮沉挣扎的痛苦。
　　空信的心中忽然涌出一种难言的感激之情。想向他致谢，却又听到无谶轻叹道：“你既未出家受戒，就自然有你的贪嗔爱恋。此前我见你为情所困，总是劝你放下，其实我是不该这么强劝你的。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不仅真的能放下，还能如此成全他们。空信，你的确令我佩服。”
　　说完，在马上向空信深深施了个礼。
　　空信连忙摆手苦笑：“大师何出此言？既然曼头陀林心不在我，我对她那点心思总是要放下的。否则，我对她的心，便只是红尘中一点痴傻的贪欲罢了。当日法显师父临行前曾对我说，看破红尘之后还要爱这红尘，方是大慈悲。”
　　无谶被他说得一愣。
　　看破红尘之后还要爱这红尘，方是大慈悲
　　当日他是自愿出家的。十年前，他的命运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从此他看破红尘，只因觉得在尘世上营营苟苟耗尽心机，终究不过是一场虚空。这么多年来，尘世一切角逐于他而言不过是无聊可笑的纷扰，他一直苦心钻研佛法，却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自己从此能够再不入轮回受苦。
　　难道，他钻研佛法多年，不过是想躲在这其中避开红尘的烦扰，解脱自己心灵的苦痛？这就是他修行的目的么？这究竟是修行还是逃避？
　　如今，一句“破红尘之后还要爱这红尘”却犹如醍醐灌顶，忽然就冲开了他五脏七窍。原来，法显大师已达到境界。仅仅看破红尘是不够的，更要带着一颗超脱的心去慈爱世人，这才是真正的慈无量！
　　可能吗？
　　面前的空信，明明不是僧人，明明喜欢曼头陀林，却既没有绝了那爱的念头做一个漠然的旁观者，更没有放任放任自己的贪恋从中为难，反倒一次次为曼头陀林犯险，助她与别人私奔。
　　面前这人，让他看到了什么是“破红尘之后还要爱这红尘”。
　　无谶一声感喟，真诚地向空信深深合什，叹道：“法显师父的确是大智慧。空信，你也是有一颗大慈悲心。”
　　长空下，空信黯然一笑，却央求道：“大师见到曼头陀林之后，不要与她提及此事吧。她心软，如果只以为我是出家人空信，她会更快乐些！”
　　无谶挽起缰绳，深深地看他一眼，终于郑重地点点头，轻轻说：“你保重。若是真见到法显师父，也代我向他致意一声。”
　　说完，他也催马沿着圆通和曼头陀林方才的方向奔去。
　　在马上再回头看，空信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纵马狂奔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看见圆通和曼头陀林。
　　曼头陀林的脸上依旧泪光纵横，一见他赶上来就忙问：“空信怎样？”
　　无谶沉声答道：“他很好，他说此刻只希望你们能平安抵达敦煌。”
　　圆通却有些着急：“马的脚力慢了下来，这可怎么办？”
　　这两匹马本是帕萝送给空信驮行李的，在脚力上算不得上乘，加上他们两人共乘一匹，更兼圆通身高力大，身体沉重，这匹马自然不胜负荷，速度慢了下来。
　　无谶立刻说：“可让公主乘我的马。你们先奔到敦煌再说。”
　　圆通却急了：“这怎么行？马上就到白龙堆了，大师若是下马步行，岂不是连性命都要丢在白龙堆？”
　　“可是一匹马的确难负两人。”无谶也有些无奈。
　　圆通为难地看着马，又看看他，眼睛忽然眼睛一亮，笑起来道：“大师你人瘦身轻，不如你和公主共骑，肯定都能跑得快。”
　　主意岁不错，可无谶看看泪光点点的曼头陀林却犹豫：“这样……不妥吧？”
　　圆通急了：“有什么妥不妥的？大师难道希望我们被追兵追上？”说完，也紧张地看曼头陀林。
　　曼头陀林默默下了马，来到无谶的马前。
　　无谶无奈，只得伸出了手，把曼头陀林拽上马，坐在自己的身前。
　　圆通的马负担一轻，立刻又飞扬起来四蹄，无谶带着曼头陀林，也紧紧跟在后面，三个人，两匹马，齐向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