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56、永别

　　圆通连伤两条人命的凌厉明显把侍卫们都震慑住了，再与他相斗时，人人都生了怯意。不一会儿就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不一会儿，能继续缠斗的已不到十人，他们也都知道再无取胜的可能，再加上公主居然也站在那一边，再也没了负隅顽抗的意义。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忽然就有人把手中的刀剑一扔，就势蹲在地上不打了。身旁的同伴先是一愣，可随即就听一片“咣啷”的刀剑碰撞声，所有人都一齐弃了刀剑，蹲在地上不动了。
　　空信和圆通两人放下棍棒，互相看一眼，苦笑了一下。
　　无谶见这情形连忙起身大喊：“别伤害他们！”
　　为首的那个侍卫憋了满腔的怒火不敢说，此时见他走过来，抬头冷冷横他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无谶也有些黯然。虽然伤人的不是他，可他毕竟参与了此事，此时看着那些痛心疾首的僧人和一群怒目而视的侍卫，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抚他们。
　　圆通却根本就不想说话，他和空信对了对眼神，横棒站在这些人面前看住他们，空信则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大捆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把那些人两个一组背对背倒剪着手绑了，还不忘扯下他们的一截衣襟塞口。
　　这时候两人倒极有默契，一点都看闭上半个月前还曾性命相搏。
　　空信虽然是个和尚，做起这事来竟很熟练，不一刻就把所有人都绑完。
　　圆通环视四周，却紧张了起来：“怎么只有两匹马？”
　　曼头陀林皱着眉几乎要哭，用汉语道：“没办法！国师派人相送，王嫂说要尊重各位大师，大家步行相送。就这两匹马还是赠给空信驮行李的。只有两匹马，四个人，怎么办？”
　　无谶当即也用汉语说说：“你们先走，我留下！”
　　“不！”曼头陀林却立即反对：“你会被王兄捉到的！以他那火爆的脾气，后果不堪设想。”
　　圆通也急了：“大师！是我连累你的！怎么还能把你扔在险地！你跟我一起去敦煌吧。敦煌佛学昌隆，大师在那里既可保安全，也能有一番作为！”
　　空信也说：“曼头陀林瘦弱，两匹马驮三个人，虽有些勉强，可还是有可能在逃到抵达焉耆！大师，你还是一同走吧。”
　　无谶抬起了眼睛：“我去敦煌，空信你呢？”
　　空信生硬地笑了一下：“大师不必为我担心。我本已决定前往天竺寻找法显师父。你们一路向北，追兵一路向东，不会再有人有精力追我，你们放心。”说完这句，他像是生怕别人有机会质疑一般，催促曼头陀林说：“就这么定了，你们快走吧！”
　　曼头陀林蓦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神情凄楚而慌张，空信不觉一呆。
　　又对上了那双蓝色的双眸，如罗布泊的湖水一般凄迷。只是说几个字的功夫，这双眼睛里竟然隐隐蕴处两滴泪来。
　　空信的头“轰”了一下，呆在那里，犹如突然被闷雷劈中。
　　这一幕怎地如此熟悉？如前生的经历在眼前重现。
　　这一幕的情景，他又怎会忘呢？
　　今日的曼头陀林正穿着那件与圆通初相见时的亮紫色衣裙，这打扮、这眉眼，乃至如今慌张凄楚的神情，他都曾见过——多年前在罗布泊的蜃楼里见过。
　　果然，转瞬之间，她的眼神就变得无比痛苦。
　　还有她的身后那匹白马！
　　当年罗布泊里那个忧伤的少女，原来就是如今要与他生死诀别的曼头陀林。
　　他全明白了。
　　他忽然想笑，曼头陀林总是告诉他，她的命运与罗布泊紧密相连，却原来，真正与罗布泊命运相连的人是他。早在八年前，他就已在罗布泊的蜃楼里看到了今日的分离。
　　当日，蜃楼里的曼头陀林终究还是跨上了白马，绝尘而去。
　　他们今日的分离，原来是早在八年前未相遇是就已经注定好了的。

　　“空信……”曼头陀林不知道空信怎么忽然愣住了，她只是忽然想哭。
　　“快走！”空信浑身一震，忽然吼起来，“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就全完了。”
　　“空信！”空信越是这样全无离愁别绪的模样，曼头陀林的心里越是难过。
　　圆通见这情形有点着急，也跟着催促：“快走吧！时间真的不多。”
　　可曼头陀仍恋恋不舍地看着空信，一句“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就在喉头打转。
　　空信被她看得几乎把持不住，连忙别转头对无谶说：“大师也赶快上马吧。”
　　可是，衣襟后摆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空信不敢回头，他知道牵住他的是谁，生怕自己一回头便再也装不出冷硬的模样。
　　可是，身后还是响起了曼头陀林凄惶的声音：“空信……
　　声音凄楚，已接近哽咽。
　　“你快走！”他狂怒起来，咆哮般的怒吼，却就是不敢回头。
　　分明感觉得到，牵住他衣襟的手在轻轻颤抖。
　　圆通在一旁干着急，这生离死别的，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去？他连忙翻身上马，骑着马来到曼头陀林面前，伸出手急喊：“公主，快上马！”
　　曼头陀林却恍如未闻，仍然悲哀地站在那里，固执地等空信回过头来。
　　犹如垂死之人一定要见亲人的最后一面，挣扎着不肯闭眼。
　　圆通真的急了，俯下身去一把搂住了曼头陀林的腰，一声“快走”就把她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双腿一夹，那匹马立刻得了信，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空信……”曼头陀林终于哭喊了出来，固执地转过头来往空信的方向看。
　　可是，视线中的空信始终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空信闭上了眼睛，用心去听那远去的蹄声。不用回头去看，他记得她此时的神情。她应是轻盈地翻身上马，刚要狂奔，却又无限留恋地回头看一眼，眼睛里满是不舍，晶莹的眼泪从蓝色的双眸里纷纷滑下，滚落在桃花一般的面颊上。却还是终于抬起手，狠狠地用力挥了挥，竟像自己教她的那样，像一个真正中原人般挥袖作别。只是她这一挥袖，却有着一去永不回的绝望！
　　当年在蜃楼中就奇怪那少女怎么会有一种亡命天涯般的绝望，原来，她是真的自此要去亡命天涯。
　　空信闭上了眼睛，罗布泊原来真的这么神奇，早已写好了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终于，听不见他们的马蹄声，也听不见曼头陀林最后那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呼喊，许久许久，空信才终于拼命似的回过头来，朝曼头陀林消失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紫色背影，骑在白马上，正在疾驰而去。
　　这一定就是他们的永别了。
　　空信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喷涌而出。
　　从第一眼在蜃楼中遇到她起，他就在寻找她，从她还是个小女孩起，他就在呵护她，他伴随他长大，等她成熟，看着她一点点褪去青涩成为一个窈窕的少女，这么用心地呵护了八年，却还是错过了她情窦初开的那一瞬。
　　曼头陀林从小就喜欢和他在一起，都要私奔了还舍不得离开他。可毕竟，到最后，她选择一起去浪迹天涯的人，却不是他。
　　为什么会这样？是在时光中错过，还是被这一领僧袍蹉跎？
　　佛法说，一切不过是因缘际会，好一个“际会”，原先，他只知道晚一步会错过一生。却原来到的太早也不行。他们就是认识的太早，以至于在曼头陀林的眼中一切都成了习惯，没办法产生怦然心动的惊喜。
　　为此，他曾经不服，曾经气恼，可是现在，站在这寂静的树林里看着远去的曼头陀林，他只有深深的遗憾。
　　眼泪，原来又咸又涩，还微微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