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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高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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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摩衬小小的禅房里竟然堆了许多树皮。
曼头陀林诧异地捡起一张看,只见上面弯弯曲曲写了很多看不懂的文字。
谈摩衬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淡淡笑了:“这是天竺一位大师送给我的,中原尚无此经,我正准备带到中原去。”
空信一听这话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问:“是什么经?”
谈摩衬微笑:“《涅槃经》。”
空信“哦”了一声,又问:“方才大师所讲的佛理中莫非也有此经的奥义?”
谈摩衬却摇摇头,有些困惑地说:“这部《涅槃经》中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便是一阐提也得成佛,都与我所学的佛理相悖,至今未能参透。”
曼头陀林在边上好奇了,笑问:“什么是‘一阐提’?”
空信瞪她一眼,一幅“你别说是我弟子”的气恼。谈摩衬却不嗔不怪,笑着解释道:“‘一阐提’原是梵语,难怪公主不知道,指的是那些有欲望的人,那些有欲望、不信佛、贪荣华,恋性命的人,便是一阐提。”
曼头陀林瞪大了眼睛叫起来:“这样的人不是断了善根永远不能成佛么?怎么经上说这样的人都能成佛?”
无谶长叹一声:“所以说这部经奥义颇深,我也要费心参详。”
曼头陀林咯咯笑起来:“大师你自己都没想明白,却又说要把这些经卷都带到中原去,中原人就能看懂、参透么?”
谈摩衬正色道:“传灯弘法,责任所在。贫僧已发愿要将这些经文译做汉文。我虽愚钝,中原一定能有高僧大德为我解惑。”说着,他又抬头看向空信,真诚地说道:“听闻法显大师也在参详此经,不意在这里竟能遇到法显大师的高足,正好可以经常请教。”
曼头陀林不笑了,神色立刻恭敬起来:“大师原来不仅研习佛法,还有译经的宏愿,真是功德无量。”
谈摩衬身旁的年轻人也一脸虔诚:“大师为此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学习汉文和汉人的风俗,他听说中原僧人都不用俗名,改用法号,连法号都给自己取好了。”
曼头陀林好奇了:“叫什么?”
谈摩衬淡淡一笑,伸手沾一沾桌上水碗,写了三个字:
曼头陀林看着,跟着轻轻念:“昙——无——谶!”念完,却又回头狐疑地看向空信:“中原僧人的法号都是两个字的吧?”
空信点头笑道:“中原僧人法号大多是两个字。‘昙无谶’三字在中原俗众听来,估计多半会以为大师俗姓昙,法号无谶呢!”
曼头陀林骇笑:“真是这样啊!我是因为法显、道整、慧景、空信都是两个字,才这么胡乱猜了一下,居然还真被我蒙对了!你们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名字为什么不用,还要专门要取个法号?”
空信正色答道:“既然是出家学法,便是弃绝红尘,自然不再沿用俗名。”
曼头陀林一撇嘴,不屑地说道:“沿用旧名就妨碍修行么?西域僧人都不另用法号,昙无谶大师也是沿用俗名,用不用俗名有什么关系?对不对,大师?”
曼头陀林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兴奋,好像有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诫自己今天非要将空信说倒不可——像是和谁赌着气,又像是要向谁展示什么。
昙无谶微笑着点头:“心若是绝尘,法号与俗名都是一样。就叫我无谶吧。”
曼头陀林哈哈笑起来:“你看,无谶大师都同意我呢。空信,你输了,还不快告诉我你的俗名叫什么?”
空信的神情一灰,连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忘了。”
曼头陀林仍嬉笑不停,穷追猛打地逼问:“什么忘了,不想说是吧?无谶大师,你说他这明明知道却不想说,到底是断了红尘,还是没断红尘?”
无谶和那个年轻人相互微笑着看看,都不说话。
曼头陀林却不罢休,揶揄道:“你的法号开口就是一个空字,我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空字的,才真是没参透什么是空呢。”
空信被她说地狼狈,心中却也奇怪,今天曼头陀林怎么那么喜欢和他抬杠?
无谶笑着接过了话,看向空信道:“贫僧在天竺时也已听人说起过法显大师。法显大师的确是高僧,所说的佛理奥义精妙。但是大师研习大乘佛教,舍‘有法’而好‘空义’,贫僧却不敢苟同。贫僧听闻有一个狂人,命织匠造出最细的棉丝,织匠织出像微尘般的细丝,狂人还嫌太粗。织匠怒了,指着空中说:‘这是最细的棉丝!’狂人问:‘为什么我看不见?’织匠说:‘这棉丝非常细,就像我这么优秀的织匠也看不见,何况是别人呢?’狂人听后反而喜悦万分,便付钱给织匠。如今中原所推崇的空法,岂不是和就像故事里的狂人一样?”
无谶的眼睛平和地直视着空信,那神情并不是要与他论辩,仿佛只是要他的一个看法与答案。
空信有些窘了。他虽然也熟读一些经文,可与曼头陀林一样,从不曾想做个学问僧钻研佛法。虽然也知道此时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甚至天竺,僧众们都在论辩大、小乘佛法的优劣,可他自己却从未对此仔细研究。他只是觉得,一样是念经修行,何必非要分出个大乘、小乘来?都是佛法,又岂有优劣之别?或者那只是高僧们的事,与他这个小沙弥无关。
曼头陀林见他们真的说起了佛法,便开始觉得无趣起来,好不容易见空信没有回答,生怕无谶接着又要与这“法显的高足”讨教,连忙岔开话题问:“还未请教这位勇士叫什么呢?”
从在罗布泊边相遇开始她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兜兜转转的,无谶大师却始终不告诉她。她也不敢冒冒失失直接就问人家叫什么,可是都进禅房半天了,无谶还是没察觉什么,她实在是憋不住了,终于问了出来。
话一出口,又觉得脸上热热的。
空信奇怪地看过来,正看见她眼光闪烁,脸上却一片绯红。
猛地,空信有些明白了。抬头去看,无谶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衣着华美,身材高挑,神色沉静。虽然低眉敛目地站在那里,眼睛却正向曼头陀林看过来。
空信的心猛地一沉。耳边无谶的声音似乎忽然变得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这位勇士也是天竺人,一直仰慕中原文化,听说我要前往中原汉地,自愿一路护送我。他也给自己起了个汉人的名字,叫圆通。”
他的汉文虽然流利,发音却始终有些不自然,有些音很有点怪异。“圆通”两个字竟被他说的像是“圆筒”。
“圆筒?”曼头陀林倏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圆通、空信与无谶三人都被她的反应给惊到了,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对这个名字有那么大的反应。可是,他们三个人看到的曼头陀林,却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愣愣地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曼头陀林的心的确已经飘远——飘到几年前决定她命运的那个晚上。
她终身不会忘记,那天罗布泊送来的正是一个空空的圆筒。
她的眼睛瞬间迷离了,这就是罗布泊的意思么?
莫非那一夜他们都理解错了!罗布泊不是放弃了圣裁,而是世人都没有猜出罗布泊的圣裁。
直到现在!
神谕终于来到了楼兰!否则,为什么在罗布泊里相遇的人偏偏叫“圆筒”?
她听见空信也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圆筒?”也看见无谶笑着用水写下了“圆通”两个字,她知道那年轻人不是圆筒是圆通。可这都已不重要了,她已经明白,“圆筒”也好,“圆通”也好,这就是罗布泊的神谕。
她的心中像是有什么开始翻腾起来,那两个字忽然把她的娇羞与矜持一扫而空,她昂然地抬起头,挺起胸,忽然就直视着圆通的眼睛一笑。
她不用怕、不用羞,她与他的缘分,早就是注定好了的。
圆通也在几乎同时察觉到了曼头陀林的变化,那个低着头窃笑的少女,忽然就抬起了头,直视着自己,笑得如此明媚。
仿佛是回应似的,他也直视着这少女蓝色的眼睛,坦然一笑。
笑得坦然,笑得欣慰,笑得凝重。
两个人忽然都觉得,在彼此的笑容里,像是交换了一句承诺。
当然,这两人的笑容也落在了空信和无谶的眼睛里。无谶也笑了,带着洞悉一切的豁达。可当他笑着看向空信时,却发现空信的眉头已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无谶的心念一动,看看空信,再看看笑得灿烂的曼头陀林,在心中一叹:
心魔一开,劫难纷来。
空信干咳了一声向曼头陀林道:“天色已晚,我们不要打扰大师休息。”
曼头陀林正在甜蜜着,忽然被人打扰,一脸的悻悻然。可看看外面天色的确已暗了下来,只好无奈地跟着空信起身告辞。
圆通热情地为他们开门引路送行。眼看即将走到门口,圆通忽然问曼头陀林道:“我们第一次来楼兰还没有好好逛过呢?明日带我们逛逛楼兰可好?”
曼头陀林几乎立刻兴奋地回过头来,欢快地反问:“明天早上可好?”
圆通瞥了无谶一眼,那眼神似是征询,又似是乞求。无谶心中雪亮,只微笑不语。圆通得到鼓励,兴奋地看着曼头陀林笑道:“那就叨扰曼头陀林姑娘了。”
曼头陀林笑靥如花,如同平地里捡到个大宝贝。
就在这时,她旁边的空信忽然也说:“我明日陪你一起过来。”
曼头陀林似乎直到这时才想起身旁还有个空信,有些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像是要用眼神把他赶走一般。可空信却不接招,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一句话也不多说,沉默中带着执拗。
曼头陀林终于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甘心地看看圆通又看看他,勉强笑道:“好啊,你正好可以向无谶大师多多请教。”
虽然答应,话却要说清。
空信的脸色又是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