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23、法会

　　谈摩衬大师的到来在楼兰不啻一道响雷，街面上人山人海，无不是争睹这位天竺高僧真容的。曼头陀林原以为谈摩衬大座说法的地方是在城外五里的米兰佛寺的大殿内，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太多，国师竟在寺外的空场搭起了临时的高台。
　　谈摩衬已经端坐在高台上讲经了。台下人山人海，少说也有好几万。曼头陀林来得晚，站在最后面竟听不清他在说哪部经。
　　反正她也不是真来听他说法的。
　　所有听他说法的信众都虔诚地盘膝坐在地上，唯她一个人站在人群中，昂着脖子左看右看，在高台上寻找，那样子还真突兀。
　　她看见谈摩衬的对面坐着广额国师。国师一脸肃穆，认真地听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高僧讲解经卷要义。再仔细看，她笑了，谈摩衬身后凉棚的阴影中，赫然站着一个高高的黑影。
　　直觉告诉她，就是那个力大无比的英雄。
　　一看见这人，她便再也不顾地上已坐得密密麻麻，钻着人群的缝隙就往前挤。有的人无比虔诚，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失礼；也有的虽已发现，却见是个那么漂亮的姑娘，也不忍心阻挡她的去处；是以，她竟轻轻松松地很快就挤到了高台下。
　　谈摩衬也看见了她，眼风扫了过来。
　　阳光下，他的眸子金光一闪，深棕色的眸子顿时散发出了琥珀般的奇异光芒。
　　曼头陀林一呆。佛经上说佛祖周身金光，难道高僧的眼睛也能闪烁金光？
　　呆愣中感觉到有人在拉她裙角，低头一看，原来空信坐在前排，正瞪着她，示意她此刻的行径有多格格不入。她看见空信向边上挪了挪，给她腾出一块小小的地方，又从身边取出一小块毡毯铺好，示意她过去老老实实坐下。
　　曼头陀林也觉得谈摩衬看向她的眼光太逼人，连忙低头坐下听讲。听了一会儿，却还是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又仰起脸向他身后看去。
　　阴影中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往前挪了挪，半张脸露在了阳光里。曼头陀林笑了，她猜得果然不错，果然是他。
　　想来，那人也看到了她，眼睛也正向她看来，四目相会，还向她微微一笑。
　　曼头陀林又觉得脸上一热，连忙低头装作认真虔诚地听谈摩衬说法。低头之际，感觉到谈摩衬似乎又扫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似早已看透她因何而来。但是，他的嘴唇微微翘着，似并未因她的小伎俩有什么气恼。
　　那神情，倒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气度，像寺庙里的罗汉。
　　谈摩衬后来又说些什么，她仍旧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一会儿又偷偷移过眼睛去看那人。
　　那人仍然看着她。
　　曼头陀林没来由地心头一阵甜蜜，喜滋滋地低下头去，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至于耳旁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她根本不在意，那些声音也干扰不了她。
　　她旁边的空信倒是越坐越奇。本以为曼头陀林是冲着谈摩衬的大名来凑热闹的，以他对曼头陀林的了解，料定了她不是坐一会儿开溜就是干脆要坐在那里打瞌睡的，却没想到她竟聚精会神地一直坐在那里听，脸上还显露出难得的肃穆模样，竟像是真的在努力参详佛理。
　　怪了，曼头陀林什么时候转了性，对艰深的佛理那么有兴趣起来？他简直要以为身边的曼头陀林被别人附了体，换了灵魂，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曼头陀林了。
　　其实，此刻曼头陀林心里已有了自己的须弥山，那里面自有她的弯曲九转惊涛巨浪，远比身外三千世界还丰富，她一个人浮沉其间，有滋有味得狠。直到空信又在拉她袖子，她才惊觉身边众人已经纷纷起身——说法竟已结束了。她刚准备起身去和谈摩衬打个招呼顺便攀谈几句，忽然却发现身旁所有已经起身的人都没像往日那样离去，相反，每个人都涌向了谈摩衬。
　　曼头陀林骇然，呆呆地看着人们小山一般地往前涌，往前涌，像孔雀河延绵不绝的波涛，更像沙漠中骤起的风暴。等她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几万人裹挟着，就算不想往前都不行，不得不顺着人流往前、往前。
　　所有来到谈摩衬面前的人虔诚地伏下身子，双手合十拜倒在他的脚下。谈摩衬平静地把手放在他们的头上，默默念着祝祷，为这些信众摩顶赐福。
　　曼头陀林站在旁边看，虽然这架势吓人，可是谈摩衬的脸上却一片祥和，仍旧是无喜无忧的样子，低眉微笑，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气度。
　　这倒真让她有点惊异。明明是那么受人尊崇、信众如山，在他的眼中倒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无喜无惊，仿佛对这一幕一点也不在意。
　　难道高僧就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在意？
　　曼头陀林看着谈摩衬那淡然的样子，心中竟破天荒地生出了几分崇敬之情。
　　在楼兰，她最熟识的两个僧人是国师与空信。国师像一尊金刚，总给她一点威严的压迫感；空信却又似她的兄弟，经常让她忘记那也是一个僧人。可是此刻看到谈摩衬，她的心底却忽然涌上了一种感动。也不知是被他那悲天悯人的神色感动，还是太钦佩他那淡定自守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仿佛很渺小，很卑微，甚至都不配映衬在谈摩衬庄严祥和的面前。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带着邪念来到法会简直是对谈摩衬的亵渎，都不敢去看谈摩衬的眼睛。
　　可这种说不清的自卑与怯懦转瞬即逝，胡思乱想间，她已被人裹挟着推到了谈摩衬面前，她茫然抬起头来，就看见在自己不到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正面对面站着那个天竺勇士。
　　那人也正看着她。
　　曼头陀林觉得那目光竟有温度，自己的脸被他看得火烧火燎的，所有的理智机敏全被这把火烧光，烧得自己只能愣在那里发呆，不知道要干什么。
　　谈摩衬看着她却微笑了，静静地问：“姑娘可是有问题要与贫僧参详？”
　　“……”曼头陀林张口结舌顿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她想问“你身边的这个人是谁？”可众目睽睽、更有国师在侧，怎么问得出口？倒是也想找个佛法上的问题搪塞，可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身旁国师的目光为什么那么诧异：能提得出问题，也是要有学问的。她虽自幼背熟了经文，却也只是背熟了而已，从未在钻研经文上下过功夫，哪里问得出问题来？
　　谈摩衬倒是不急，好脾气地看着她微笑：“姑娘但说无妨。”
　　一刹那间，他们身边所有的信众也都静了下来，似乎人人都很好奇，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要如何与这个名满天下的高僧论辩打机锋。
　　空信紧张地挤到曼头陀林身后。此刻他与其说他是惊异，不如说是惊恐。曼头陀林在佛法上有几斤几两的修为没人比他更清楚，看她今天这模样难道是被谁附了身？不仅能安安静静地坐下听法了，还有能力挑战与谈摩衬打机锋论辩了？
　　曼头陀林眼角的余光扫到空信，像是孤军深入的将军忽然看到了大股援军一般，忽然生出无尽的力量，连卡壳的头脑也自然顺畅，灵感自动往上冒，一回手就拉着空信推到自己面前，笑道：“不是我有问题，是这位小和尚有问题。大师，你别看他年轻，他原本是要和中原的法显大师一同去天竺的呢！大师从天竺来，听过法显大师的消息吧？”
　　“法显大师！”谈摩衬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惊喜，急忙又向空信施礼，笑道：“原来是法显大师的高徒。”
　　他说的居然是汉语！
　　这倒让空信和曼头陀林双双吃了一惊。谈摩衬大师出身中天竺，当然对梵语极为精通，方才讲法时却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佉卢语，能掌握两种语言已属十分难得，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还会说汉语。
　　一样是吃惊，空信还能礼貌地保持平静，他身后的曼头陀林却忍不住大惊小怪地高声喊了起来：“大师你还会说汉话？”——这句话当然也是用汉语喊的。
　　曼头陀林的惊呼也让谈摩衬一怔。西域绿洲小国虽多，但通行的语言却只有佉卢语和吐火罗语。西域只有极少数官吏才会些汉语。纵然曼头陀林衣着华美，一望可知是个楼兰的贵族，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在这与中原相去万里的地方，她居然能张口说这么流利的汉话，也真出乎谈摩衬的意料。
　　不过，短暂的震惊之后谈摩衬又立刻释然了，暗想，既然她与法显的高徒在一起，会些汉话也不足为奇。这么一想，谈摩衬便笑着转用汉话答道：“贫僧在天竺就听说，中原汉地佛法昌盛，部派众多，正准备前往中原。这位小师父，可愿与我到禅房一叙？”
　　不等空信回答，曼头陀林已经连声答应：“好啊好啊！这位小师父叫空信，最爱听佛法了。对了，我叫曼头陀林。”
　　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像是无意地歪了歪头，却是对着他身旁那年轻人说的。
　　那年轻人笑了。眼睛亮晶晶的，似已明白那是在对他说的话。
　　曼头陀林脸一红，又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连忙低着头小跑着往佛寺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