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15、纳妃

　　帕萝寝宫门口的所有人一见呼屠王大踏步地冲过来，都立刻跪下，把额头紧紧按在地毯上，大气也不敢出。
　　王后第五次流产，谁敢随便乱吭声？
　　呼屠王此刻心烦意乱，哪里还有闲工夫迁怒于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房中，就看见帕萝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床幔。
　　“你……”看着这样子，呼屠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帕萝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转过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美丽的大眼睛如今全无半点神采。
　　看着帕萝这样，呼屠的心也是一痛，方才憋了一路的无名之火顿时就如阳光下的春雪般化得无隐无踪。他略略一呆，在心里重重一叹，脸上去努力挤出了个笑，也不管此刻的笑脸比哭脸还难看，尽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轻柔的声音说：“这孩子与我们无缘，你也别太伤心。静静等候有缘人的到来就是。”
　　这话，他已是第五次说了。
　　一听他这么说，帕萝的眼泪反而立刻喷涌了出来。
　　帕萝连忙侧过头去，把脸深深埋在那些厚厚的狼皮垫子中，不让呼屠看见。
　　虽然她努力忍住了啜泣声，可呼屠仍能看到她的双肩在不住的颤抖。。　　呼屠心里更加难过。但他更知道，事到如今，最难过的不是自己而是帕萝。帕萝从一嫁到楼兰起就知道自己责任重大，每次怀孕都是一次比一次谨慎，可不知为何，换回的却是一次比一次伤心。
　　这些年帕萝总是哀叹说一定是自己罪孽深重才连累了楼兰王嗣。为了消弭罪业，每逢国中有水旱灾害时，她都亲自到寺庙里与国师一同主持施粥赈济。全楼兰的百姓无不称赞说帕萝王后简直是菩萨转世。如今，人们拜佛时除了为自己和家人祈福外，倒有一大半也会为王后祈福。
　　行善积德都做到这份上了，上天怎么还这么对她？
　　尤其是这一次，老御医百般叮咛，甚至说如果王后再出意外，以后怕很难再怀孕了——怎么真就出又出了问题？
　　一转眼，正看见那御医站在帕萝床边，他张口想问，一低头却正看见帕萝那伤心欲绝的背影，整个人都被刺痛了。自己尚且如此，他都不敢想象此时的帕萝会心痛到什么地步！。
　　老御医却似乎听到了他那句没有问出口的话，凝重的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呼屠王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嘉亚丽那么放声大哭，也明白帕萝为什么这一回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
　　难道……绵延六百年的楼兰王嗣竟要在他的手上灭绝？
　　呼屠王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坐在帕萝身边，轻抚着她的肩，涩声劝道：“急什么，我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不着急！”说完，仿佛有生怕她不信一般，故作轻松一笑：“父皇生曼头陀林时都快了呢！我们三十才刚出头，早得很!你可要准备好，岁时一定要给我生个漂亮的小公主，比曼头陀林还漂亮!”
　　帕萝却仍深深地把脸埋在狼皮垫子里一动不动。好半晌，才从垫子深处幽咽地传来一个声音：“我对不起陛下，更对不起楼兰。陛下，你就纳妃吧……”
　　呼屠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納妃的话终于从帕萝的嘴里吐了出来。　　国王和王后成婚十四年都没有子嗣，这些年，朝堂上的重臣们都在议论纷纷了。更有人很多人向呼屠王暗示他应该换一位王后，起码应该多纳几位宠妃。
　　国王纳妃本是惯例，无论是中原、西域还是天竺都很常见，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若换做旁人，帕萝连王后的位置都保不住！可是，这些年来呼屠却从未打过纳妃的念头。就算帕萝一次次流产，他还是希望最终生出楼兰继承人的是帕萝。
　　眼前的帕萝，头发凌乱，形容忧伤，可这忧伤却一点也无减于她的美丽。就算此刻她身穿最简单的服饰，去除了所有的珠宝首饰，呼屠王仍然觉得她比当年盛装嫁进楼兰王宫时还要美丽！
　　他至今都记得，那时满宫殿都是金灿灿的，衣饰华美的随嫁宫女们簇拥着一个红衣的美人走进。美人一步步走到父皇和母后的面前行礼，抬起头来时，对自己盈盈一笑。
　　那一瞬，天地都为之失色。
　　那一天行大礼时，自己一连做错了好几步，惹得宫殿里的侍女都忍不住偷笑。看面对手足无措的自己，帕萝只是宽容、典雅地一直在微笑。
　　看到这一幕，父皇和母后暗暗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们的婚事是父王决定的，母后和很多朝臣却都激烈反对，一方面，是因为母后心里暗暗向着贵霜，希望贵霜能再度统一天竺全境，所以对帕萝有些戒备，而更主要的原因，因为帕萝的家世太好，好到小小的楼兰国根本承担不起。
　　帕萝来自遥远的天竺，是笈多王朝国王的亲侄女。近几十年里笈多王国迅猛崛起，已隐隐有了统一天竺全境的趋势。这让朝臣们很担心，就怕娶个不可一世的回来，仗着娘家势力称霸炒糖，搅得宫廷朝野鸡犬不宁。
　　可几个月后，所有人的心底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位笈多王朝的公主竟然如此谦和有礼！
　　那些年，他不断听到有人真心在父皇母后面前由衷赞叹：“太子妃到底是大国的公主！”
　　的确，帕萝就是这天底下最温柔娴雅的王妃。她对父王母后好，对曼头陀林好，对楼兰僧众子民好，对自己更是好上加好。面对这么好的王后，他还怎么能纳妃呢？
　　呼屠只是一听到“纳妃”两个字，就仿佛看见了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帕萝的眼睛。他知道，如果他要纳妃，贤惠的帕萝必不会反对，但她的眼睛一定会从此充满了忧郁。只要他一想到帕萝以后的日子将充满心痛、酸楚，甚至惶恐，他就再也提不起纳妃的半点兴致了。
　　这些年，他一直小心地掩藏着自己对王嗣的忧患，不想让帕萝看出来，可以帕萝的聪明，又哪里藏得住呢？也不知是有谁终于把朝堂上的话传到了帕萝耳中，还是帕萝自己自责至此，如今居然是她提出纳妃，听得呼屠王更加心疼。
　　他断然道：“说什么呢？我绝不纳妃！”
　　帕萝半天都没再吭声，只把脸更深埋进垫子里，仿佛要把全身都缩进厚厚的垫子里一样。她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仍在暗暗啜泣，还是已累得睡着。
　　呼屠王看着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又怕她这么睡着挡住呼吸对身体不好，想把她的脸从垫子里拨出来，又怕惊扰了她的梦，一只手刚刚伸出又顿住，刚刚收回又伸出，不知该怎样才好。
　　嘉亚丽看出了他犹豫的样子，轻轻在一旁道：“陛下，让王后娘娘先休息吧！”
　　呼屠王只好点头,无奈地吩咐道：“好好盯着王后，别让她再伤心了。”一走出来，就看见曼头陀林正煞白着一张脸在门外焦急地等候消息。曼头陀林一见他出来就扑上来焦急地问：“王嫂怎么样了？”
　　　　呼屠王一看见曼头陀林就止不住地心头火气。如果不是为了她，帕萝怎么会摔倒？怎么会到这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今她倒还在这里自在！呼屠几乎想也不想，高高扬起一只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可一扬手，正对上她红红着眼眶仰脸望过来。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她的鼻上却亮晶晶地挂满了汗珠，完全是内疚极了的模样。看他要打自己，眼睛里迅速闪过一抹惊慌，却没有躲，反倒紧紧闭起了眼睛，心甘情愿地等着那一巴掌落下。
　　看着眼前的曼头陀林，呼屠王的手忽然僵在那里，落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