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14、母后（下）

　　“还好，嫂嫂说她们天竺的女人有一种神奇的药水，人喝下去后就会生起无边的勇气，不但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还会觉得无比幸福快乐。她说，所有姓笈多的女人在出嫁前，都会从父亲手得到一瓶这样的药水，好让她们将来从容地坐上柴火堆，维护笈多女人的尊严。所以，她也有一瓶药水。她说，她已经悄悄把这药水给了国师，请他转交给母后。她让我放心，说到时候母后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只会向所有人展现楼兰王后的勇气与尊严。”曼头陀林顿了顿，悲哀地抬眼看向空信，无奈地说：“嫂嫂说了，既然结果不能改变，这也算是最好的办法！”
　　空信叹了口气，轻轻抬手抚着她的头发，声音中充满忧郁：“所以你就同意了！”
　　曼头陀林低下了头。是的，当年，她同意了，她放弃了。
　　如果她当年继续大吵大闹下去，结果会不会不同？她不敢想下去。
　　空信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也一片惨然，他也经历过丧母之痛，母亲的离世也曾彻底改变过他的人生，他当然能够体会得到，曼头陀林当年的自责。
　　最折磨她的，不是痛苦于绝望，而是自责，深深的自责。这些年来她一定反复在问自己，如果当年没有被说服，如果当年再坚持一下，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是不是，正是由于自己的放弃才最终害死了母亲？母亲是不是被自己害死的？
　　这样的念头，这些年来一定在时时咬啮着她的心。
　　空信抬眼去看曼头陀林。她静静地坐在纱幔里，两人中间隔着一只摇曳的烛火，只留给他半张若明若暗的脸庞。
　　曼头陀林轻轻托着髻，黯然低头，又发了会儿呆，才轻轻叹了口气，轻轻说：“举火那天，嫂嫂不让我去。可我却坚持一定要去。我要亲眼送母后最后一程，也想亲眼看看见证母后最后是不是走得没有一点痛苦。可是，你猜我见到了什么？”
　　她转过脸来看空信，眼睛冷冷的，看得空信不敢回答。
　　“我看见，火堆下密密麻麻地站着楼兰群臣，每个人都面容平静，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什么不忍之色。王兄身旁还有很多来自各国的使者，其中，最醒目的一个就是焉耆的二王子，他正站在王兄身边向他微笑。我的母后是当今焉耆王的亲妹妹，是他的的亲姑母，他以前经常进宫给我母后请安，一声声‘姑母’叫得要多亲昵有多亲昵，母后面色略有些不好，他都会嘘寒问暖半天。可那时，母后要殉葬了，他的神色却一如既往，居然没有一丝难过！他只是向王兄笑着，奉承他，巴结他，却连一句话都没有替母后说！他是焉耆国的使者啊！他如果代表焉耆国说一句反对的话，王兄不能不听啊，可是他一句也没说！”
　　曼头陀林的的面越来越白，眼神也有些凝住了，呆呆地看着一粒如豆的烛火，半天说不得话。
　　烛光摇摇曳曳，忽晦忽明，映得她蓝眼睛闪闪烁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摇摆。
　　“曼头陀林——”空信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想劝她几句，所有的话却似乎都梗在了喉头，不知该如何去劝。他当然明白曼头陀林当时的感受，对至亲之人的失望，是所有外人都劝不了的，那是刻在心灵深处的痛。
　　空信说不下去了，也转过头来去看着灯火。
　　曼头陀林仿佛被这一声唤略微唤回了心神，又是冷冷一笑，继续说：“他看到了我，居然还对我笑了笑，像平常一样，暖如春阳。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是我自己要被王兄呼屠处死，他前来观刑时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吧？波澜不惊，从容淡定！刹那之间，我被自己这个念头激得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我知道那一定会是真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了——不是因为我聪明伶俐，只因我是楼兰的公主。喜欢我便是在讨好楼兰的王。同样，他绝不会阻止母后自焚的，因为焉耆国不想为了这点‘小事’与楼兰王交恶！从那一刻起，我看到了，公主们那些被世人称羡的金尊玉贵、百宠千娇背后都是什么！”
　　空信不说话，曼头陀林也不说话，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只昏暗的银烛，都轻轻用手托着腮，半天不说话。
　　烛光将曼头陀林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送到帘外空信的身上。灯火摇曳中，她的影子在他身上轻轻颤抖，仿佛是她伏在他的身上哭泣。
　　可是曼头陀林没有哭。
　　看着这样的曼头陀林，空信的心中一阵气血翻涌，充满了哀愍。他想劝两句，可这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那些伤害已经不能改变，而时过境迁外人也已无从劝起。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闲闲地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曼头陀林却又深深地垂下头去，半天不说话。
　　空信只觉得这气氛似乎突然诡异了起来。
　　许久，听到曼头陀林的声音从幔帐里轻轻传来：“就是遇到你的那一年！”
　　空信整个人怔住了。
　　那么巧？
　　他们竟是同一年失去母亲的！
　　空信忽然觉得心口一痛，也垂下头，什么说不出来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都没有话说了。
　　莎欣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便正看见这一幕。两个人，隔着一道纱帐，共同凝望着一盏昏黄的烛火，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幽怨，却一句话也不说，内室里一片沉默。
　　莎欣只觉得，这片沉默像山一般压上她的胸口，好重。
　　她还是犹豫着，轻轻喊了声：“公主……”
　　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曼头陀林倏然回过头来，茫然看着她。
　　莎欣硬着头皮，还是嗫嚅着轻轻说：“前面都乱套了……王后娘娘……王后娘娘出来追公主时，被项链绊倒了……”
　　她说不下去了。
　　可曼头陀林还在瞪着她，似乎在等她把话说完。
　　莎欣只能低下头去。
　　不用再问了，莎欣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曼头陀林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嫂嫂——”她惊叫一声，猛地起身冲了出去。
　　门外的走廊上，已经传来了哭声，是一众宫女闷得哭声，充斥着长长的走廊，似乎把整个楼兰宫廷都笼罩在了一片悲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