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恋》流炎歌

65、颠悖痴狂谁惧死？曲误周郎佯不知

　　门被轻轻关上。
　　屋子里有些暗，不知何种光线从小小的窗户中投入，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落在两人的身上，明明暗暗，光线变化不定，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摇动，屋子里也没有一丝声音，静悄悄的如同末日前的死寂，这一切，都使这间朴素的屋子有了种幻灭的感觉。
　　“方公子！”龙王忽然轻笑道：“似乎我有些小瞧了方公子啊！”
　　方铭脸色依旧惨白，他站立不住，索性便打坐于蒲团之上，低声道：“只不过是把龙王的话都听到了。”
　　龙王惊愕道：“你入魔之时竟也能听到我的话？”他心中大惊，不由得上去一步，不留神便没有收住气势，不怒自威的霸气外放，将他略显厚重繁绮的锦质华袍扬了起来。
　　方铭体内猛地被龙王身上气机引发，又是一阵咳嗽，待他缓过，他苦笑道：“入魔之时，只觉得体内另有一人与我争斗，自己无法控制身体，却又视听无碍，若是受伤，亦能感受其中痛楚。”
　　顿了顿，方铭又低声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是知道的，强行提供修为，体内筋脉怕是一团糟了，然而这还是其次，我觉得体内那人并未消失，虽然方才龙儿与青兰将我击伤，那人似乎也大受损害，但是，我隐隐觉得那人只是在我体内潜伏，若时机成熟，恐怕还要再次为恶。”
　　龙王那修长的剑眉紧蹙着，双目空灵，缓缓踱步，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方铭也不说话，闭上了眼睛，暗暗运气疗伤。
　　许久，龙王停下了脚步，缓缓说道：“似乎有一种方法。”
　　方铭张开眼睛，脸上不似方才那般惨白了，问道：“何种方法？”
　　龙王看了看方铭一眼，欲言又止，若有所思。
　　方铭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坐着。
　　似乎，龙王并不打算说下去了，摆摆手，道：“方才是我考虑不周，那种方法并不妥当。”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方铭面无表情，双目低垂，道：“也罢，明日我若战死，还望龙王好生照料龙儿与青兰。”
　　“你！”龙王的脚步顿时停滞，有些气急败坏。
　　方铭依旧淡淡说道：“无论如何，我明日定然要去登州，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龙王拂袖转身，怒道：“你拿你的性命来逼我？”
　　方铭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方才并无此意，现在有此打算，然而是否生效，还要看我对龙王有多少用处了。”
　　龙王强抑怒气，道：“你知道那方法有什么后果吗？”
　　方铭微笑道：“最坏不过死而已，有何惧？”
　　“哼！”龙王摇摇头，冷笑道：“若果是死亡，我又何需犹豫至此？我问你，你是否爱龙儿？”
　　方铭不知龙王为何突然话锋转移，依言答道：“想必龙王也了解禁地个中缘由，我与龙儿在其中近百年，相亲相爱，业已成亲，同生死，共依恋，情比金坚。”
　　“哈哈……情比金坚？”龙王嘲讽道：“方铭，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或者说，你也太小看感情了。”
　　方铭默默无语，然而心中并不为所动。
　　“你要明日上法场，我确实有方法令你暂时压制伤情，甚至连你那心魔也将一并被压制，若有此方，你可愿试？”龙王一脸严肃，沉声说道。
　　方铭微微摇了摇头，道：“但凭龙王之意愿。”
　　龙王一时气结，随后，他摇了摇头，面色沉重，道：“罢了，方铭，我便与你直说吧。”
　　方铭闭目，默默不语。
　　龙王严肃道：“我龙宫曾于千年之前得一奇花，名为曼殊沙华，有静心之效，若是入药，于经脉内伤更有奇用，只是它有一副作用，服用者事后往往失忆，最甚者忘记自己，任何记忆皆如同一张白纸。”
　　听到此处，方铭已是眉头紧锁，心中挣扎。
　　然而龙王直接将方铭心中之事挑明，道：“方铭，你与龙儿情比金坚，龙儿自然对你一往情深，若是服下此药，你却忘记了龙儿，她岂不要一生苦恋却不得回报？然而若是不将此药与你，明日战场，你断无存活之理，彼时龙儿又要孤苦终生。”
　　方铭终是睁开了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龙王抬手，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面前虚空之中轻轻划了一个圈，然后手掌探入，微微一拽，从中取出了一株颜色妖艳的花。
　　“此事我无法决断，终究都是要苦了龙儿。方铭，你如何打算？”
　　方铭缓缓起身，望着那艳红的曼殊沙华，声音略有些沙哑：“无论如何，我都是要负了龙儿，此生此情，却只待来生了。”
　　龙王寒声问道：“方铭，你决定了？你真的选择明天去送死？”他的声音仿佛一块万年寒冰，那冰冷的气息像剑一样刺出。
　　方铭苦笑道：“我又有什么选择呢？我对不起她们。”
　　她们，她们又是谁呢？
　　“哼！你若去送死，我绝不阻拦，我宁愿把这曼殊沙华给龙儿服下，忘记一切，忘记我这个父王也好，忘记你这个负心汉也好，忘记一切，忘记所有！倒不如一片白纸更好！”
　　龙王既怒且悲，仰天大笑，冲出了屋子，大笑道：“方铭，你便在这屋子里好好准备，明日随我赴死吧！哈哈哈……”
　　龙王情绪突然癫狂，不知逃向了何处，却不知道，在他离开了片刻之后，小龙女与青兰便出现在屋子里。
　　“龙儿、青兰，你们怎么来了？放心吧，龙王已经给我服下了灵药，我明天一定会好好的。”方铭强笑着，拍拍胸膛，向两人保证着。
　　然而，小龙女与青兰却俱是红了眼圈，小龙女哭道：“你这个傻子！你为什么不吃下那药呢？”
　　方铭故作惊讶道：“药？什么药？你父王给我的药我已经吃下了，你要不要看看啊！”他张大了嘴巴，指着自己的喉咙，含糊不清地说道：“龙儿，你看，这儿还有药渣呢。”
　　“你还要骗我！”小龙女哭着，手掌一翻，一面小巧的镜子出现在她手中，而镜子之中，正是这屋内三人。小龙女哭泣着，低声说道：“我和青兰姑娘都已经看到了，你为什么不把曼殊沙华吃下呢？”
　　方铭愕然，随即又笑道：“龙儿乖，没事的，我明天去了也不打架，我只在一旁看着，觉不动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吗？我知道你一定要去，我去找父王，你要把那药吃下！”说完，小龙女便飞身离开屋子，手掌抚过那镜子，镜面上又出现了龙王样子，在另一间屋子里，龙王握着手中的曼殊沙华，静静地坐着。
　　小龙女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方铭与青兰。
　　方铭惆怅着，看着青兰，长叹道：“青兰……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青兰轻轻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低声道：“方公子，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的。”
　　方铭在心底长叹一声，忽而笑道：“青兰，坐吧，左右我也是将死之人，有些话，还是不要放在心里了。”
　　青兰坐在蒲团之上，方铭索性也搬了蒲团，贴着青兰坐下，道：“老实说，我心底是喜欢你的，我猜你也喜欢我。”
　　“啊？”青兰一声轻呼，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方铭微笑着，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从我在登州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看到你我便觉得亲切，虽然之前我们从未谋面，却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一样。当时，我便想着，要是能把你娶回家，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方铭笑着，陷入了回忆，美好的回忆。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第一时间便想起了你，一定要去伽洛，当时也走投无路了，便一路西行，在齐平大哥家遇到了你，心中当真是欢喜的紧。”
　　青兰既惊且喜，轻轻掩着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又觉得有许多的话要说出来。
　　方铭仔细地瞧着青兰的样子，微笑道：“后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和我一起，上伽洛山，乘船东行，最后我们又来到了东海。一路上，我们天天在一起，你又是那么的可爱，想要不爱上你，也不可能。”
　　“啊！方公子！”青兰猛然听到他这大胆告白，虽然心中已幻想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然而真正听在耳中，她还是被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
　　方铭笑着，笑着，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青兰，我是一个大混蛋……我对不起你们，无法给你们承诺，无法给你们未来，我一无所有……却还要和你们牵扯不断……我只能辜负你们。”
　　“啊！方公子！”青兰惊讶地叫了起来，“方公子，你不要这么想，真的……这不是你的错。”
　　方铭自责道：“有你们……我很开心，但也很难过，也许我耽误了你们，也许我就不该遇到你们……也许，你们会遇到更爱你们的人，一心一意。”
　　“不！不！方公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不是这样的！”青兰急切地反驳道：“方公子，我不知道另外两位姑娘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却是心甘情愿的。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方公子心中不只有我一个，还有其他的姑娘，心中也会忧愁，但是，我心甘情愿的，方公子这样的一个好人，自然会有很多姑娘喜欢的。”
　　青兰又道：“方公子，你千万不要多想……也不要有什么担心，我是爱你的，我相信，那两位姑娘也是爱你的，我们既然爱你，就不会在意其他的。”
　　方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急促，手掌也微微发抖，脸上有些难以抑制的潮红。
　　青兰愈是如此，方铭愈发觉得心中愧疚。
　　屋内两人含情脉脉，心中思绪万千，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因此这静室之内竟尴尬地沉默着。
　　两人这样默默地相对无言，而另一处地方，小龙女与龙王之间的气氛却有些紧张。
　　“父王！您若真心为我好，您就答应我吧！”小龙女低低哀求，满面凄凉。
　　龙王勃然大怒，道：“我绝不答应！我为你好，绝不会让你遭受那种情况！”
　　“不，父王！”小龙女哀求道：“父王，如果方铭死了，我还怎么活下去？我宁愿自己孤独终老，也不愿方铭受一点伤害。”
　　龙王喟然长叹道：“女儿啊！若是你孤独终老，我心里又怎么好受呢！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所做的一切，不都为了你的好吗？”
　　小龙女咬咬嘴唇，低声道：“父王，您一定要答应我，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即使他忘记了我，我也不怪他，我只要他能够好好的，我就很开心了。”
　　龙王犹豫了许久，抬头看看天，可是他们是在海底，上方是悠悠的海水，湛蓝湛蓝的，他又看看心爱的女儿，她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让人恼怒又心疼。
　　“唉……龙儿，若是你娘亲还在，看到这个样子，不知道她该怎么想了。”龙王悠悠长叹，摇头苦笑道：“龙儿，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方铭必须先和你成亲，我要把他绑在你身边，逃不掉，一辈子也逃不掉。”
　　龙王挥手，从一片虚空之中取出了曼殊沙华，仔细端详了片刻，转身离开，道：“曼殊沙华，以龙之精血、犀角、合欢花辅之，可疗伤，亦可忘忧。你与方铭拜堂之后，我便给你。”
　　原本并无合欢花，然而龙王有些急切了，便擅自将合欢花加入，于药效并无影响，常用于闺房助兴。
　　小龙女兴冲冲地告诉方铭，她的父王又找到了一种药，可以治愈方铭的伤势，并且对记忆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要得到这服药，却必须先和她成亲，方铭却有些为难了，他并非不愿与小龙女成亲，然而他也不愿让青兰伤心，此时此地，方铭若与小龙女成亲，必然要伤害了青兰。
　　青兰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道：“方公子，你本就与龙姑娘两情相悦，又能因此得到龙王赠药，明日之行便可增加几分把握，两全其美，有何不可呢？”
　　“可是你……”方铭依然有些不忍。
　　青兰笑道：“我有什么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和龙姑娘成亲吧。我就不去了，在这里呆着就好。”
　　青兰说着，将方铭与小龙女推出门外，笑着，道：“你们啊，还不快去成亲吗？”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龙王有令，海中百族莫敢不从。
　　一时之间，龙宫里外，皆是披红挂彩，虾兵蟹将、守卫侍从，但凡见了方铭，皆要恭恭敬敬、万分羡慕地叫上一声：“方公子。”
　　虽说口中叫的是“方公子”，心中却想着要改口叫“姑爷”了，若是将来，恐怕还要叫上一声“龙王”。
　　方铭与小龙女并肩走着，方铭低声道：“龙儿……难为你了，你一定求了你父王好久吧。”
　　小龙女摇了摇头，笑道：“不，方铭，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情的，因为我爱你呀。”
　　方铭苦笑，却并未听出小龙女话中的异常。
　　当他们再一次穿上新人的衣装，手牵红绳，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两人此时的心情却并没有多少轻松，方铭心中纠葛无奈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小龙女决绝而哀伤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龙王端坐，受了两人一拜，待礼成之后，亦是摇头无奈苦笑，满是慈爱地拉起小龙女的手，叮嘱道：“龙儿，自此你却要做他的妻子了，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父王的乖女儿，父王也只要你好好的。”
　　小龙女听出他弦外之音，又想起今夜之后不知未来如何，心中一阵凄苦，忍不住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然而，她尚未张口，龙王突然脸色一变，周身气势霎那间外放，一阵腾腾杀气波动。
　　龙王紧握了一下小龙女的手，低声道：“洞房之时和酒服下，父王有事，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飞出婚场之外，又是数息之后，龙王的身影几乎不可辨识，远远地，又有他的声音传来：
　　“送公主与方铭入洞房……婚礼结束。”
　　龙王离开之后，小龙女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方铭不知她为何突然哭泣，忙轻声安慰，龙宫众人又闹哄哄地簇拥着这对新人入洞房，就在这昏乱嘈杂、纠葛与忧伤、叹息与泪水之中，方铭与小龙女成为了被所有人都认可的夫妻，而这幸福的一刻，也太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