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有心则明前后事,无欲方解生死局 ...
-
伽洛山下有河名洛,直通东海,故而青兰、方铭改走水路,非但便捷,更能绕过巴蜀,免得再惹那伤心之地。
两人离开伽洛两日后,一名女子来到了伽洛。
蒹葭。
她一路暗自追踪青兰与方铭两人,不料方铭习得伽洛山上呼吸吐纳之法,脚速加快,蒹葭追赶不上,便只好远远地在后面追着,却是三人相距越发地远,最后竟相差两日之久。
蒹葭一路不停歇,耗尽体力,才能勉强到得伽洛,若非她心中有着一股执念,若非她于丰都鬼城中被那女体凶灵附于其极阴之体,因缘际会初窥大道,否则她决计不能支持到伽洛。
在伽洛山下,她心中微微有些兴奋,当初登州城外,巧合之下受方铭胁迫,与之一路西行,相处既久,两人暗生情愫,然而分分合合,纠葛不断,最终到了伽洛,身边却少了那个人。
蒹葭轻叹一声,移步向伽洛走去,这伽洛之地,她也曾听师傅说过,然而师傅每每提及伽洛,却总是愤恨不平,言语之中对之并无好感。
潜移默化,蒹葭对这伽洛亦并不喜欢,然而与方铭自登州城外始,每向西行,这西行愿望便愈加强烈一番。不知何时,她已将方铭置于一身感情之最重,却忘了自己的爱恨憎恶。
那禁忌石碑,她早有耳闻,而石碑之后的剑冢,更是师傅多次提及,师祖一片痴心,而这伽洛山主人却是冷血无情,想到此处,她便不由得想起了方铭。
两人之间,谁更痴心,谁更无情?
师傅曾说,若是不去那伽洛,倒也罢了,然而若是经过伽洛,却不可不去祭拜师祖一番,虽是伽洛与白云神剑一派已有积怨,然而这师祖毕竟还是自己的师祖。
一路蒹葭想着,若是到了伽洛,如何去与那山上之人相处而不落了白云神剑的名头,如何去剑冢好生祭拜一番,然而真正到了伽洛脚下,她却一颗心只想快些去山上,快些见到方铭,如果,他还在伽洛的话。
然而,她心中微微有些恐惧,或许,她是害怕方铭此时已不在伽洛,或许,她有些希望方铭不在伽洛。
匆匆走过禁忌石碑,快速从剑冢外走过,是的,尽管心中有太多想法,纷繁复杂,然而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无论那人是否还在,她都要知道。
突然,她似乎听到了剑冢之中传来一声呼唤,轻微几不可闻,然而又绵远悠长,不绝如缕。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向剑冢处看了一眼,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许只是自己想的太多,听错了吗?
然而,向那剑冢一眼,她便如同将整个心魂都陷了进去。
剑冢名为坟墓,实为一片深林,林木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又有云雾缭绕,不辨虚实,白云神剑之墓便在丛林最深处。
那声音便在蒹葭耳边响起,没有蛊惑,有的只是呼唤,是期待,是渴求。
蒹葭慢慢向剑冢移去,一点一点的,如同面前是洪荒巨兽,万丈深渊,然而,内心中依然有种渴望。
渐渐地,她走进剑冢,直到最后,那林间的云雾完全将她吞没。
蒹葭小心翼翼,戒备地望着四周,一踏进这片丛林,那召唤的声音便消失了,若是她向后退去,不过几步,她便能重新回到山路上,然而,她并不这样想,因为内心的渴望。
灌灌在她的肩头不安地叫着,蒹葭轻轻抚摸它,叫它不要烦躁。然而,她自己心中也微微有些烦躁。
她想尽快到山上去,她不知道在这里她会遇到什么,这里是令人恐惧的未知,但是,她又不愿这样,她隐隐觉得,这里有对她极其重要的东西。
就这样犹豫着,她渐渐走过了云雾,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孤坟。
坟头上长满了野草,没有墓碑,没有祭品,有的只是无尽的荒凉。千年之前,白云神剑也是一个显赫人物,当初一人一剑逼退三大教,何等风光!然而千年之后,却不过一座孤坟,白衣苍狗,沧海桑田,世间之变化,何其残酷?
微微有些失望,是的,蒹葭本以为祖师之墓纵然不必堂皇,也不至寒酸破落,而眼前之墓,却分明连那些无主之孤坟也不如,白云神剑历代弟子,眼见如此却不加修缮,难道千年前之恩怨,竟至于斯?
静立于墓前,蒹葭一时失神,非为感叹,亦为伤感。人乃天地阴阳二气所化,天生便积郁五感,喜怒哀乐惧,发自本心而因外物起,如登泰山而小天下,盖因居泰山之高而乐,怒如是,乐如是,惧如是,哀亦如是。
五感之中,以哀为最泛,喜亦可哀,乐亦可哀,怒、惧亦可哀,如喜极而泣,如乐极生悲。盖因天地之大而一己如芥,沧海桑田之久而浮生百年不过一瞬,如斯,帝王将相不过执宰万里,享国不过数十年,与山野村夫、贩夫走卒何异?又如修真之众,绝尘缘,断情丝,心如死灰,不可复燃,而又斩三尸、身浴九劫,得道者不过万万之一,若果得道,而又如何?有眼而不能观天地之壮美,有耳而不能听丝竹钟吕之婉转和谐,有鼻有舌而不能辨五味,有心而不能爱人,恰类与人间帝王,食佳肴而不知其味,宿龙床而夜不成寐,后宫佳丽三千而无一知心人,自称寡人,非为自谦,实为自嘲。
帝王将相、修道长生者忧愁如此,而碌碌众生又如何?士子寒窗苦读,一心只求功名,不知游冶,不知美服华衣,无求诸于口舌之欲,不狎妓,恐伤清誉,乃至不近女色以全令名,而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得成高宦,又是另一种忧愁。
士农工商,皆如是,农者求风调雨顺,求子孙满堂,求家业兴旺,求出人头地,工者求出贱籍,求为官,求为农,求高人一等,商者求发财,求财源广进,求好出身,求官宦庇佑。
而若是所求者皆应,士子为高宦,农者丰收,工者脱贱籍,商者发财,则又有另一等所求。
此为世间俗物之所哀,所哀者不过身外之物,百年之后皆成云烟,而此等俗物犹不自知,如待宰之羔羊犹因蓬草而斗角哀鸣,其所哀者,于屠夫则尤为可笑,比及屠夫之类为羔羊,天地光阴为屠夫,而屠夫亦可笑如羔羊矣。
世间亦有超凡者,绝世而独立者,如人所言,大隐隐于市者,中隐隐于朝者,小隐隐于山者,亦如大儒高僧大德,或不必隐,不必圣贤,凡不为名利所累者皆属超凡。
此类人物亦有所哀,然其所哀者,不限于一人之得失,不拘于一时之兴亡,不隅于俗物,各相异也。
哀苍生之苦者为佛,哀白衣苍狗者为仙,哀兴亡幻灭者为圣。
人必有所求,而后有所哀,所求或能解,而所哀必不可除。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于此二者,庸庸如猪豕之人,超凡如圣贤之人,皆蝼蚁一类也。蝼蚁所求所哀,一言以蔽之,心所欲也。
所欲可足,所思不可解。
天地光阴蝼蚁之外,又有一人。此类人,虽处闹市而如旷野,高朋满座而如独处,谈笑宴宴,心中却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便可动天地。
蝼蚁之众皆求天地之下、光阴之内,唯有此人,哀天地之何以生,哀光阴之何以存,以我心为刀俎,以天地光阴为鱼肉,如庖丁解牛,必欲知其筋骨皮肉。
此类人必以蝼蚁之面目而存,或佯为癫狂,或托言于三教,或无名,或为圣贤,不可知也。
一声叹息自眼前坟墓内传来,蒹葭脱离了伤感,回过神,戒备地后退几步。
“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蒹葭一声轻喝,将剑拔出。
那声音立刻断绝了不再出现,以至于蒹葭竟不能分辨自己是否因思虑过度而幻听。她又等了片刻,那声音再没有出现。
或许,当真是自己的幻听吧。
蒹葭微微松了口气,将剑收回,又见师祖坟头满是野草,心中一动,便向坟墓道:“请祖师恕罪,弟子蒹葭因见师祖坟前破落,故而愿为师祖整理一番,若有打扰师祖,还请师祖见谅。“
又向那坟墓行了一礼,蒹葭便轻轻走到坟前,也不用剑,只是用手去拔那些草。
不知那草是何种类,扎根极深,有满是细刺,才不过两三株,蒹葭手上便一阵疼痛,已微微泛红。她本要拔剑将草砍去,但又觉着如此对师祖不敬,故而便依旧用手去拔草。
过了约半个时辰,蒹葭才堪堪清理了半边坟头,而此时蒹葭双手已是鲜血淋漓,那草的汁液又是极其刺激,伤口沾上,又是钻心的疼痛。
蒹葭直起身子,用手背擦去额头汗水,又将手掌翻过,看着手上纵横的细小伤口,自嘲地笑道:“行走江湖多年,手上也未曾见伤,今日却因此而流血,若是被师傅知道了,不知又该如何责骂我。“
蒹葭休息了片刻,便绕过坟墓,向令一侧走去,然而,走到坟墓前方,蒹葭眼角余光却瞥到坟墓上,野草刚被清除掉的地方,有一处青色在黄土中异常显眼。
坟头多有乱石,方才拔草之时,或许也曾触到此物,却是未曾在意,既是再次看到,蒹葭便上前去一看究竟。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圆环形状的物体,半掩于黄土中,铜绿颜色,想来也是早先前的物件,不知受了多少风吹雨打,竟锈蚀如此。
蒹葭轻叹,又为这祖师不平,不知当年伽洛山上之人修墓何其匆匆,竟将什么杂物都丢下。
想着,蒹葭便顺手去捡起那青铜物件丢开,然而不知怎地,竟没有将那物件捡起,反而险些将蒹葭自己拽倒。
蒹葭稳住身子,将手指伸进那圆环内,如同握着门环一般,继续用力。
奇异的是,那圆环上竟渐渐发出一道道乳白色的温和的光,蒹葭大惊,继而又发觉似乎圆环之上有东西在吸收自己手掌的鲜血,尚未有任何反应,她便觉得圆环上传来一道大力,将自己拉了过去。
灌灌尖叫着,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开,它跑在一旁,尖声叫着,忽然又哀鸣着跑到林中藏起。
坟墓外,乳白色的白光猛地一闪,继而蒹葭的身影便消失在白光中,这剑冢便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坟头上却少了一半的荒草,看起来甚是怪异。
不多时,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坟前,看到坟墓景象,大惊,道:“白云神剑!他真的等到那个人了?“
忽然,那猛地咳出一点鲜血,她不敢轻视,又似乎不愿离开,因而便在坟前打坐,闭上眼睛治疗伤势。
蒹葭被那道莫名的力气拉入白光,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现在一个石室之中,她向后看去,却是一道紧闭的石门,石门上分明便是一个铜绿色的门环。
“这里到底是何处?难道是师祖的墓穴?“蒹葭不敢松懈,也不欲久留,便要后退,将那门打开离去。
然而,此时无论她如何用力,却仍然不能将那门拉开半分,若是寻常情况,以她的修为,便是门环也要被她拉断,而此时,铜绿门环却依然不曾变形。
无奈,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向石室深处摸索着去,这石室并不宽大,三面石壁,向前十余步便是另一道石门,也不知为何,这石室内并无灯火,也不见天日,却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亮光。
借着那亮光,蒹葭看到石门上方有几行字:
白云神剑传人可入,伽洛山上之人亦可入,旁人入者死。
这几行字很是清秀,小小的楷书,一钩一划棱角分明。却不知为何,竟给蒹葭一种血腥之感,尤其是那“死“之一字,几乎那杀气便扑面而来。
蒹葭不多想,便推门进去,这既是师祖之墓,又是伽洛之人所造,石门上只许这两派之人进入,无论如何,这石门之中也该不会有什么凶险。
推门进去,却是异常明亮。
此间石室较之外面更加矮小,然而石室顶上嵌着一颗不知名的珠子,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石室。
好一会儿,蒹葭方才适应了石室内的光亮,再去看,却发现与石门正对的墙壁前,一个年轻俊朗的年轻人盘腿而坐。
蒹葭大惊,急忙拔剑喝道:“你是何人!“
声音在石室内回响,那人却并不见动静,蒹葭一面防守,一面小心上前,再细细看去,却发现那年轻人并非活人,而是一座雕像。
蒹葭亦是不敢掉以轻心,依旧持剑上前,直至那年轻人面前,才将剑放下。
那年轻人打坐于石台之上,膝上横放一柄剑,石台前方刻着三个字,“李白衣“,这三个字却是娟秀形态,似是出于女子之手。
李白衣正是白云神剑师祖大名,蒹葭不敢怠慢,忙跪下行礼。
“弟子白云神剑第二十八代传人蒹葭拜见师祖。“
虽然这只是一个雕像,甚至不是李白衣的尸身,但蒹葭仍是异常恭敬,她自小便听着师祖的事迹长大,对这个师祖已是仰慕已久。
蒹葭跪下叩了三个头,正欲起身,却又发现石台下方刻着一行小字,字体娟秀,与那“李白衣“三个字显然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尔既叩首,自是有缘之人,若是白云神剑传人,自可取去我膝上佩剑离去,若是伽洛之人,便持剑找到青萝,青萝自有安排。
蒹葭起身,既是师祖吩咐,她自然不敢怠慢,将雕像膝上之剑取下,握在手中。那剑剑身细长,又极轻巧,却不似李白衣这样的男子所用之剑。
蒹葭并为多想,取了剑便要离开,师祖吩咐取剑之后离去,她自然不敢多做停留。然而,走出这间矮小石室,在那较大石室内,蒹葭却突然发觉手中剑柄一阵颤抖。
蒹葭双手捧剑置于眼前,那剑颤抖愈发厉害,剑柄上渐渐渗出些许白光,在昏暗石室里异常显眼,渐渐,那白光愈发明亮,而剑柄上发散白光处出现两个字:白云。
“白云?难道就是这剑的名字吗?“
蒹葭低声自语道。
忽然,那剑从蒹葭手中跳起,凌空而动,在墙上飞快刻下几行字:
归去来兮,来着白衣而归如白云,不知何所来兮何所终,既御九龙而揽月,何向伽洛而无踪?
又是一种娟秀字体,异于石台上几个字,想来是另一个女子吧。
蒹葭暗想:“看这字里意思,似是师祖辜负了一女子,而去伽洛寻找令一女子,莫非便是师祖拼死维护之人?师祖竟也是一个痴情种子!“
而那剑并且停下,又继续在墙上划动,却是另一篇文字,文字晦涩难懂,似乎是某种修炼法门。
蒹葭师傅只教了她江湖武功,却并未教她修道,盖因白云神剑功法缺失,她的师傅也只能将自己所知的些许修炼之事告与蒹葭,却并不能将白云神剑一派功法传承。
蒹葭看着墙上文字,起初略微困难,及后便觉的愈发顺畅,竟渐渐的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