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恋》流炎歌

29、朝说同君老，暮与他人好

　　方铭沿路向前追去，足下发力，速度便快了许多，如肋间生翅、腋下生风。这在之前，他是想也不敢去想的，而自从丰都鬼城以来，他已逐渐习以为常。
　　方铭向前追了一段路程，却发现一个娇小身影在更前方慢慢行着，因此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青兰！你怎的一个人？青玫姐姐呢？”
　　方铭追上去，却发现竟是青兰。
　　青兰见是方铭，欣喜道：“方公子，你怎么也要去伽洛吗？”
　　方铭笑道：“我现在并不去伽洛，只是你不是与青玫在一起吗？为何现在只有你一人？”
　　青兰皱着眉头，道：“姐姐脾气好暴躁啊，路上我劝她要好好跟姐夫说说，她却生气了骂我，然后就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回去了，我追不上她，只好慢慢走着。”
　　方铭想了片刻，道：“不如这样吧，青兰你暂且不要回伽洛，先与我回齐家，等齐家这边诸事处置完毕，你我再一起去伽洛，将青玫请回，可好？“
　　青兰不假思索道：“就依方公子所言，我自然是相信方公子的。“
　　方铭又问道：“那么，青兰你能与青玫联系吗？用某种法术，告诉青玫你暂且不回伽洛了，也免得她担心。“
　　青兰道：“这个是可以的，我用红豆蛇，可以跟姐姐的红豆蛇产生感应，我这便跟姐姐交代一下。“
　　方铭估计着时间尚早，便也不着急回去，只是与青兰在路上慢慢走着。
　　青兰一路欢声笑语，如同自由自在的鸟儿，林间的小鹿，心地纯真无邪，天真烂漫，不知愁为何物。
　　方铭心中也拨开云霾，笑道：“青兰，你怎么总是这样的开心？难道就没有什么忧愁的事情吗？“
　　青兰笑道：“与方公子在一起，什么忧愁的事情都没有了，能与方公子在一起，我便觉得心安。“
　　方铭笑道：“你这话却让我受宠若惊，我又何德何能，能让你忧愁的事冰消雪融？“
　　青兰轻声道：“我所担心的，便是不能与方公子在一起。“
　　方铭微微一愣，不再说话。
　　青兰虽是少女心性，却也有女人天生的敏感，方铭的沉默，让她心中微微一痛：“方公子难道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青兰向来藏不住感情，眼中已悄悄湿润。
　　方铭忙连声道：“不！不！我自然是愿意与青兰你在一起的，能与你在一起，我也是十分开心，然而……“
　　方铭却不说下去。
　　青兰低声道：“是因为蒹葭姐姐吗？“
　　方铭惊愕地看着青兰，道：“你怎么知道我与蒹葭？是青玫告诉你的吗？“
　　青兰失落道：“姐姐告诉我说你喜欢蒹葭姐姐，但是蒹葭姐姐却不喜欢我。“
　　方铭无奈道：“不是蒹葭不喜欢你，而是因为……“他也无法解释原因，是因为蒹葭只要专一的爱吗？
　　“是因为蒹葭姐姐不许你再爱我吗？“青兰脱口而出道。
　　方铭道：“是，也不是。纷繁复杂，感情之事，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言明。“
　　青兰幽幽叹道：“姐夫只爱姐姐一人，姐姐也只爱姐夫一人，他们多好啊，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方铭道：“此事……暂且搁置吧，当务之急是齐家之事，等齐家事了，再考虑此事。但是，青兰，我现在是爱着你的，你与蒹葭，我无法取舍，无法权衡轻重。”
　　青兰顿时便笑了，心中欢喜，脸上便如何也掩饰不住：“方公子，你真的喜欢我吗？”
　　方铭笑道：“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便喜欢你，因此我家中变故，我才会首先便想到伽洛去找你。”
　　青兰欢呼雀跃，笑道：“我还记得初见方公子是方公子说的那些话儿，‘我一见妹妹便觉得似曾相识，天生便觉得亲切’，真好玩，方公子最初却是呆头鹅一般傻乎乎的。”
　　方铭笑道：“是青兰你太漂亮，我一见你便心神失守，不知礼仪为何物了。”
　　青兰羞涩道：“方公子就爱说这些羞人的话儿。”
　　方铭笑道：“青兰羞涩的样子最好看，像晚风中的睡莲，娇柔，可爱。”
　　两人就这样说着话，慢慢走着，也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与齐平的约定。
　　两人走回齐家之时，天已擦黑，不知不觉，两人路上耽搁已近半天。
　　然而，进入齐家，却是一片苦凄之色，入目之处皆为白纱。
　　方铭快步奔入正堂，竟发现一口棺木置于堂中，而齐平跪在一旁，一身白衣。
　　“齐兄，这……”方铭已是语无伦次，心中骇浪滔天。
　　齐平抬头，见到方铭，流泪道：“方兄，你却回来晚了，家母遗体已入馆中，方兄却不能再见一面。”
　　方铭低声道：“齐兄，这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我离家之前，伯母不还是一切安好？”
　　齐平忽地放声大哭，道：“是我不孝，着急去找青玫，却忘了请邻家小妹或阿婶代为照顾母亲，结果你我离开不久，母亲忽然旧病复发，身边却无应答之人，母亲强忍痛苦，写下遗书，未能支撑到我回来，便驾鹤西去！”
　　方铭心中也是悲痛万分，然而此时齐平已乱了方寸，若是他再只顾悲伤，不理诸事，便令齐老夫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因而方铭强忍眼泪，低声问道：“齐兄，伯母遗书中可曾留下什么交代？”
　　齐平默默流泪，将手中一卷佛经递与方铭。
　　方铭接过经书，经书上一片水迹，显然是齐老夫人病发之时身边并无笔墨，又无法下床去书房，因而她便手蘸茶水，在经书上写下：
　　“无愧先祖，不负”
　　共六个大字，想必是齐老夫人另有两字未写，便气尽而亡。
　　方铭默默将经书交还齐平，道：“齐兄，既是伯母过世，自当早日入土为安，齐兄可计划伯母身后之事？”
　　齐平低声道：“先母在世之时，凡事力求节俭，因而母亲葬礼也便从简，今日母亲灵柩且在家中停留一夜，明日我请邻家阿牛大哥一并将母亲安葬，至于亲友，便等头七之后，祭拜之时，我再行投帖告之。”
　　方铭道：“既是伯母遗志，便如方兄所言，只是还请方兄不要太过伤心，如今齐家唯有齐兄一人持家，若是齐兄忧劳成疾，那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齐平苦笑道：“近几日还多谢方兄四处奔波，你我相识不过数日，却一见如故，方兄不离不弃，竟强过我那床头之人，有劳方兄了。”
　　方铭道：“齐兄暂且不要想那些扰心之事，不知齐兄是否用过晚饭，我去厨房帮齐兄弄些粥菜吧。”
　　齐平摇头道：“不必了，自此时至先母灵柩入土，我决意不食不饮，为先母诵经，以谢心头愧疚。”
　　方铭长叹一声，转身招呼青兰去厨房，身后齐平已低低诵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方铭不知佛经，便也由齐平去了。
　　厨房中，青兰问道：“方公子，是姐夫的母亲去世了吗？”
　　方铭道：“估计时间，齐伯母已过世约有两三个时辰，若是你我能早些回来，也许你能用法术救活齐伯母，也不是不可。”
　　青兰道：“若是齐伯母尚未断气，便只有一口气，我也能用山上灵药令齐伯母至少多活数天，然而若是齐伯母已过世，无论时间长短，都非人力可为，修道一途，本是逆天而行，起死回生，更是逆天，且不说大多数修道者皆修为不足，无法生活人肉白骨，便是真有道行高深者，执意逆天行事，怕是天谴便会接踵而至。到时候却要落个形神俱灭。”
　　方铭长叹道：“这修道之人，却也不是无所不能，我当真以为修道者便能飞天遁地，杀人于千里之外，改生死，杀鬼神，道行通天。”
　　青兰道：“方公子所言，倒也不全是虚妄，除去改生死，杀鬼神之外，其余倒也真能有人能做到，比如飞天遁地，从此地至伽洛，千里万里之遥，我与姐姐不过一夜便可。杀人于千里之外，比如母亲，先去我在登州，被那贼道人打伤，便是向母亲求救，母亲彼时尚在伽洛，与登州相距何止万里，然而她终将那道人逼退，若是千里杀人，自是简单不过。
　　然而改生死却如我方才所说，乃是逆天而行，无人可以。杀鬼神更是荒诞，世上本无鬼神，一切鬼神皆是无知愚夫杜撰，若是人间凡人，不曾涉猎修道之事，而偶见修道之人飞天遁地，便以为是天上神人，故而香火供奉，祈求庇佑，却不知修道之人未曾入门之前亦是一样凡夫俗子。除去世间由人身而入道途者，又有天空羽类，林中兽类，水中鱼类等妖，以及草木所化之灵，尚有天地山河灵气所生之精怪，此数类修道者天生异象，若是被凡夫俗子看到，却以之为鬼怪，因其恶貌而恶之，又心生惊惧，虚化成鬼，故而世上本无鬼神，却被凡夫俗子杜撰出鬼神。”
　　方铭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有如此说法，若这样讲来，你与青玫该皆属草木之灵？”
　　青兰道：“确实如此，我与山上姐姐们皆是伽洛山上草木之灵，因有母亲点化，故而略窥天道，修得女体。”
　　方铭道：“一直听你说母亲，却不知你的母亲是何人？也是伽洛山上草木之灵？”
　　青兰道：“母亲当时伽洛山上修道最早者，数千年前，母亲便修得人形在世上行走，不过由于佛道兴起、排斥妖族，故而母亲也逐渐减少出山次数，自十六年母亲出山数月，此后母亲便一直从未下过伽洛。”
　　方铭道：“若是到得伽洛，定当拜访夫人。“
　　青兰道：“母亲近年来长久闭关，不知方公子拜访母亲有何要事？“
　　方铭不欲将登州之事细讲，免得青兰担心，便笑道：“见了你母亲，我才好向她老人家提亲。“
　　青兰羞红了脸，道：“方公子偏爱捉弄我！母亲才不是什么老人家，山上朋友都说母亲就像我的孪生姐姐。“
　　方铭微笑，也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继而青兰又问道：“方公子，姐夫家中遭此变故，姐姐却在伽洛，是否要我告诉姐姐，让她快些回来？“
　　方铭想了想，道：“这几日最好还是不要你姐姐回来，因方才我与齐兄交谈，听他言语，似对青玫微怒，若是青玫此时回来，或者两人相见，再起争执，搅得齐伯母地下不安，反倒不美，总归青玫从伽洛至此，不过一夜时间，待齐伯母下葬之后，过些日子，齐兄稍稍平复些，在请青玫回家，到时候拈香祭拜也不为晚。“
　　青兰道：“便如方公子所言。“
　　青兰在伽洛山上乃是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自是不知厨房料理，好在方铭在登州之时不读诗书，也不管那些“君子远庖厨“之言，故而略微知晓些饭菜做法。
　　不多时，倒也能马马虎虎端出几碟小菜。
　　因正堂之中停有灵柩，这晚饭便在厨房进行，方铭道：“青兰，你先坐下，我为你盛粥。“
　　青兰依言乖乖坐下，方铭盛了一碗米粥放在她面前，道：“你先吃着，我送些饭菜与齐兄，若是他不饮不食，恐怕支撑不下。“
　　方铭端了些饭菜出去，正堂中，齐平依旧跪在灵前，口中低声喃喃。
　　“齐兄，停一停吧，先吃些饭，晚些时候再为伯母诵经。“
　　齐平连眼皮也未抬，只是低声诵经。
　　方铭连声呼唤，齐平只是充耳不闻。
　　无奈，方铭只好将饭菜放在一边，道：“齐兄，我将饭菜留下，你若觉得累了，便休息片刻，用些饭菜。千万要注意身体。“
　　回到厨房，青兰面前饭菜也是动也未动，方铭微微有些恼怒，道：“连你也不肯吃饭吧？一定要我恳求你们才行吗？“
　　青兰被方铭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大跳，委屈道：“方公子，我只是想等你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方铭见青兰红了眼圈，心中一阵愧疚，便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青兰乖，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好。“
　　青兰忽地一把抱着方铭，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身上，低声哀求道：“方公子，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下山来就是要找你的，姐姐骂了我，不要我了，方公子你一定不可以丢下我。“
　　方铭听得青兰的话，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便轻轻抱着她的肩，道：“青兰乖，我不会丢下你的，一定不会丢下你的。“
　　这句话说出，心中夹杂着沉重、痛苦与欣喜。
　　青兰如同小孩子一般，忧伤来的也快，高兴来的也快，听到方铭的不算承诺的承诺，立刻便转忧为喜，道：“方公子，你也坐下吃饭吧。“
　　她将自己面前的碗推到方铭面前，一脸的期待，一副你不吃我便不罢休的样子。
　　方铭无奈，只好又盛了一碗粥，放在青兰面前，笑道：“你也有，我也有，我们一起吃，好吗？“
　　两人吃过饭，一起来到正堂，然而齐平依旧是在诵经，身旁饭菜丝毫未动。
　　方铭于心不忍，劝道：“齐兄，停一停吧！若是伯母在天有灵，也不忍心见你如此。“
　　齐平依旧不理。
　　方铭无奈，只好对青兰道：“青兰，不如你先去休息吧，我在此陪陪齐兄。“
　　青兰摇摇脑袋，道：“我要在这里陪方公子，方公子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方铭苦笑道：“或许我这一呆便是一夜，你怎能支撑得了？“
　　青兰坚定道：“方公子不睡，我也不睡。“
　　方铭便由她了，三人便在正堂里守灵，齐平恍若超然世外，只是低声诵经。而方铭与青兰两人相对无言，气氛甚是沉闷。
　　第二日，方铭醒来，却发现青兰倚在他的肩头，不知何时，两人竟睡着了，而齐平却一夜未睡，只是低声诵经。
　　方铭低声叫醒了青兰，两人轻轻走出正堂，方铭道：“青兰，你先去洗漱，我去看一眼齐兄，他似乎一夜未睡，又是水米未进，不知他此时究竟如何。“
　　方铭回到正堂，再看齐平，愈发觉得齐平身上有种出尘之感，仿佛与世隔绝，数百年不入凡尘。
　　“齐兄！齐兄！停下吧，待会儿要去请邻家阿牛哥帮忙安葬伯母，齐兄若是如此颓唐，恐与人不敬。“
　　齐平终于停下了诵经，抬起头，双眼满是血丝，他悠悠问道：“是该将家母安葬了，有劳方兄将阿牛兄请来，我准备一番，便将家母安葬。“
　　方铭叮嘱齐平一定要进些饮食，这才去邻家，阿牛业已吃过早饭，因此两人便带了工具回往齐家。
　　回到齐家，齐平已换了一袭白色长衫，头缠白纱，向方铭、阿牛微微颔首道：“此次有劳二位兄弟了，大恩大德，来生定当报答。“
　　三人抬棺，齐平执意要独自一人抬在前面，方铭与阿牛拗不过他，便由他去了。
　　至齐家祖坟，三人又是各执锄镐，掘了坟墓。
　　日至西下，齐老夫人安葬事宜才算完成。
　　齐平跪在坟前，恭恭敬敬扣了三个头，高声道：“不孝子齐平，有愧于先祖，有负于妻子，此生此世，枉为齐家之人。“
　　方铭正欲劝慰，，齐平却站了起来，对青兰长揖道：“青兰妹子，请转告青玫，说我齐平今生辜负了她一片情意，然而此生夫妻缘分已尽，只盼来世再做夫妻。“
　　方铭等三人俱是大惊，齐平此言，岂不是休妻之意？何况齐平如此想法，莫不是了无生志？
　　方铭急急劝慰道：“齐兄此言差矣，人死不能复生，故而齐兄更应珍惜未死之人，齐兄与青玫正值青春年少，来日方长，说什么缘分已尽？将来光耀齐家门楣，为齐家开枝散叶，不都要靠齐兄？“
　　然而齐平意志坚定，再次跪在坟前，头也不回，道：“方兄、阿牛哥，青兰妹子，请先回吧，我要与母亲独自呆会儿，你们先回，我自有决断。“
　　方铭无奈，只好与阿牛、青兰先行回家，而齐平，远远地，依旧跪在坟前，如同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