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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笛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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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带着满足就寝的。
夜里,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越的笛声,似近似远,轻盈低徊,忽而是晨雾依稀、小桥流水的江南,忽而是辽阔无边、骏马嘶鸣的草原,忽而又是碧波滚滚、孤帆远影的长空,清亮圆润,悠然入梦。
半梦半醒之中,月色有下白衣飘扬,衣袂泛银的吹笛人,如月长石雕刻的龙胆花在他的身边簇簇盛开,摇曳生姿,于是清冷之中又带上了朦胧如幻的神秘,那样透明到近似月光的笛音,唯有那样的清冷神秘才可匹配,我如是想着,沉沉睡去。
梦里大概是那些我已然忘记,醒来后又全无印象的往事种种。
第二天早上,我问敛心和凝想,是否听到夜里的笛音。
二人皆表示未曾有闻。
初时我以为是自己梦中幻听,但接下来的入夜时分,我每隔几日都能听到同一个笛音,好似近在咫尺,吟哦低回,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渺远空阔。只可惜我每次都听不到最后就已经沉入梦乡。
等到山羊胡大夫宣布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可以四处走动的时候,据说院子里的孤挺花已经开出了硕大的花朵。敛心和凝想不再阻拦我,是以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那些孤挺花。
大红的明艳如血、粉色重瓣的花开如佛座、白色小朵的一株之上花开四表,还有玫红带雀尾纹的,好似凤蝶翩然而起。的确很美,但美的过于骄矜,仿佛就要燃烧殆尽的的焰火。我喜欢,这样的花?是这样么?
山羊胡大夫摸着胡子说:“这花不好养活。”然后就背着药箱迈开大步走了,动作敏捷,一点不像六十开外的人。
留下我对着居深深最喜欢的孤挺花,左看右看,勾不起半点感觉之后,我也就甩开了手,反正还有园丁会照顾。说起来这些孤挺花,还是我名义上的四弟陆思毅替我寻得的,我一直很想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几次遣凝想过去道谢,都因为时差问题不能如愿——基本上陆思毅不是午后正在补眠,就是深夜大醉而归。
就我所见所闻,陆家于我的感觉其实有几分古怪,寡居佛堂、清心闭修的太夫人不提,现任陆家家主,也就是我公公,长年奔波于外,而陆夫人作为继室,年纪尙轻,又无子嗣,平日里赏花观蝶,十分之多愁善感,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长吁短叹,感怀伤时,来探病时基本上也是这种说一句叹三声的悲戚状态,是以陆家上下全凭老管家在理事,各院则有主事嬷嬷照看。
而且陆家明明是商户,大姑子陆思静却嫁给了文华殿大学士,小姑子订的亲则是户部郎中家,二哥陆思恭也曾有过亲事,对方还是大理寺右少卿的妹妹,虽然幼时腿疾,不良于行,但是貌美如花,素有慧名,本来也是一桩红袖添香的美谈,只可惜一次出行路遇劫匪,为保清白跳崖而死,陆思恭为了这位尚未过门的媳妇,发愿守丧五年不娶,据说当时感动不少姑娘想要代嫁。便宜夫君陆思齐娶到的也是我这个将门之女,虽然是因为五十万石粮食。
四弟陆思毅倒是整日流连花丛,大概也缺不了添香红袖、知己佳人。
至于山羊胡大夫的长期饭碗——五弟陆思信,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病态羸弱的模样,比如说有一副苍白憔悴的面容,捞起来琵琶骨铿然作响的嶙峋弱体,一边咳嗽,一边不胜凉风的娇弱,这才不枉常年带病的形象。
但事实是,那个面色红润,舒然惬意的在凉亭中喝茶的人,就是陆思信本人。一晕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半眯着的眼睛,神情倦懒如一只午后的猫。
他看到我,喝一口茶,慢悠悠的说:“三嫂,你不像一个失忆的人。”
“五弟,你也不像一个有病的人。” 我在他身边的石凳坐下,也慢悠悠的回答,一边欣赏亭外一眼汩汩流淌的泉水,泉边还有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面用阴文刻着“听涛溯玉”四字。
陆思信忽的一笑,明晃晃的牙齿闪了我的眼:“三嫂,我带你看一件好东西吧。”
我正好闲着没事,于是点头:“好啊。”
陆思信带我去的地方,是书房,而且还是陆思齐的书房,只见他熟门熟路摸进里间,三两下打开一个小格,就取出一个卷轴来。看他的动作,分明前期“演练”过多次。
我疑惑的看看他递到我手中的精致云纹卷轴,又瞅瞅他得意的笑容。
“三嫂,打开看看。”
我依言解开象牙扣,徐徐铺展开,是一副画像,一副年轻女子的肖像,画中人明眸善睐,楚楚有致,很明显,不是我。
陆思信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脸看,好像要盯出一朵花来,我也就回视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求解答”。
陆思信似乎不太满意我的表现,频频示意我多看两眼,还问我:“画中人如何?”
我如实说:“是个美人。”
陆思信提醒我:“这是蒋清玉,和容玉珠并称齐东双玉的蒋家幺女。”
“齐东双玉?我之前听说我妹妹和泰安公主并称齐东双姝啊。”
“既有双姝,也有双玉,并称齐东四美。”
又双姝,又双玉,又四美的,把我搞糊涂了,如果说之前齐东双姝是因为泰安公主的皇室威仪和我的反衬,这个齐东双玉明显就有些用名字凑双数的嫌疑,一个蒋清玉,一个容玉珠,可不就是双“玉”么?不过我最大的疑问是——
“为什么都是齐东?齐东双姝,齐东双玉,齐东四美,那齐西呢?”
我刚一提问,陆思信兴奋的脸色就转郁闷:“你就问这个?难道你不关心我三兄藏着这幅画卷是什么意思?”
我眨眨眼,奇怪的看着他:“那是陆思齐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思信一副不能置信又颇受打击的模样:“真是不好玩。”
“为什么是齐东啊?”我十分有求知精神的继续问他。
他没好气的看我一眼:“因为齐西根本就不用统计。”
我不满意这个抽象的答案,继续问:“为什么齐西不用统计?”
陆思信已经把卷轴放回去,踱着脚步往外走,一边懒洋洋的回答我:“因为齐西美人太多,数都数不过来。尤其是一个凤陵城,盛产美人,城中之人,不论男女老幼,各个风姿万千,至今仍有美人城之说。”
我本来以为可能是齐东和齐西审美观大相径庭,不可并列而言,亦或是齐西实在人才贫瘠,完全不予考虑,熟料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那就是说,齐东四美放在齐西,根本就不够看,所以才不敢与齐东并提?”我也随着跨出书房。
陆思信脚步一崴,回转身要笑不笑的古怪看我:“三嫂,我忽然发现你很不一般,很……风趣。”
对这个评价我不置可否,于是也客气回道:“五弟你也很特别,很好玩呢。”
陆思信咧了嘴,在阳光下闪他的牙齿:“哈哈,以后别喊我五弟了,叫思信或者寅初都行,寅初是我的字。”
我点点头:“好啊,你以后也别叫我三嫂了,就叫深深吧,我不记得有没有字了。”
于是我们相视一笑,就这样在偷窥便宜夫君书房的过程中缔结了友谊。
若是有人此刻看到我们,一个破头不久,一个常年带病,却精神奕奕的在一块阔步聊天,一定会称赞山羊胡大夫医术了得。
当时,我以为我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搭子,结果却发现摊上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