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四】 ...
-
赵王迁八年十月,即李牧死后五月,郭开说赵王迁以邯/郸降。
嬴赵执剑,会嬴秦于邯/郸城外。
他来了,他果然来了。
邯/郸城九道城门次第洞开,落日快坠入这座孤城之后,赤色残光苍茫地照彻这片四战之地。平沙莽莽,远处匍匐着绵延了两百余年的赵长城,狼烟渐消,烽火台余烬冷透。
嬴秦勒马立于城门外曾经的战场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宿敌,那以悍勇闻名的北方之国,如何最后瓦解崩塌,不复存在。这里曾经有过多少传说啊……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赵女们云带一般柔美飘逸的长袂拂过满饮鲜血的利剑,恣意欢娱倾酒悲歌,风沙肆虐吹不乱锦瑟弦音。
从他的角度看去,此刻整座邯/郸城却恰似浸在血色中似的,那城郭宫阙,皆被染遍。鲜闻人声,这个时候嬴赵会在那里呢,嬴秦有些无趣地想,他大概已经虚弱得连披挂上马也不能了吧,只有等着自己去终结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觉得格外愉快,那个总是优雅地微笑着的人和他同姓同宗,下场却这样不同。是的,以玄鸟为图腾的他们本出自一支血脉:蜚蠊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这一对亲兄弟的后代所分别建立的两个国家。他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并蒂花开发两枝,一枝向着荣华昌平,另一枝却要衰落而死。
邯/郸正南城门的两侧带有构筑精巧的望楼,此刻还竖着青色的玄鸟旗帜,青和黑是多么相近的颜色,嬴秦眯起眼————就在这时那一骑黄沙闯入了他的视野,那人单枪匹马,纵意驱驰,蹄声的的踏破薄暮。
来人约莫二十二三岁,一身胡服,腰佩宝剑,可不正是嬴赵。
他有些惊讶地蹙了蹙眉,但立即又换上一副早就预料到的神情,冷眼看着那人策马近前。逆着暮光,嬴赵执缰步步行近,他周身的轮廓模糊在扬起的烟尘里,竟有种别样的悲壮意味。
国之将亡,知死必勇。
“嬴秦。”嬴赵最终在他对面停下来,微笑地唤着他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依然是这种声调,这种语气。“嬴秦,”他说,“你想不到我还敢出来见你吧?”声音洋洋然带着一丝绝望的得意。
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当初洛阳城破的时候,周宗于殿前饮鸠而死,新郑城破的时候,韩郑在宫内自缢身亡。他怎么能想到嬴赵还有勇气出来见他?
胜利者同失败者的会面。嬴秦瞅着嬴赵,这人瘦了很多,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但是他却并不因此而显得虚弱,那尖削的下颚线条甚至给人一种凌厉的错觉————不过嬴秦坚信那只是错觉罢了。
“即使你来见了我又有何用?求饶吗?可惜,赵王迁派人来请降,我已允诺。”他抱起手,嘲讽地冲他道,“罢了,你是死也要死在我面前么?”他戏谑地哂笑着说。“不过,看着你死也不失为一件令人悦然之事。”
“用不着这么说,我本就不是怕死之人,嬴秦,你未免太小觑我。”嬴赵却朗声笑道,他拔剑出鞘,薄刃发出清脆的鸣声,他将剑横在自己面前:“来吧嬴秦,我是来找你比最后一场剑的。”
他仰起首邀战说,血一样的余晖浸着他英武的侧脸:“我身后便是邯/郸的南城门,现在还未开,你若胜了,便可以踏着我的尸体,从这南城门光明正大地入主此处。”
嬴秦闻言,轻蔑地眯起眼:“败军之将,安敢言再战?”他极为不快地幽幽道,语带讥诮:“嬴赵,你要知道,此刻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自然知道,”那人只是昂然地微笑着,顿地又降低了声调:“但我总是,不甘心的。”
嬴秦冷哼一声,挑了挑眉,“毫无意义,”他道,还是抽出了腰侧的佩剑,寒光锐利:“你这样固执地要同我争一争么?不管是输还是赢————左右你都必死无疑了。”
“不必多言。”
嬴赵却仿佛并不想废话,他急迫地赶马向他奔来,猛地挥剑,劈头就是一砍,铿地一声,嬴秦也近乎习惯性地抬刃挡住,夕阳在剑锋上跳跃着,火花进迸,背景是逶迤无绝的赵长城,偶有归巢的鸟雀飞过,鸣声袅袅回荡。
嬴赵一下未得手,利落地把剑收回,银光一闪,一道耀眼的弧线,他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顺势朝他刺来,当胸又是一剑,电光石火间,嬴秦将刃尖向下一挑,险险将其竖着打了回去。
寒锋破空之时他竟骤然觉得有些恍惚,他和嬴赵这样比过多少回剑了?在兵戎相见的战场上,在嘲风弄月的庭院里,每一次都认真得有点愚蠢,原来他们从未放下过对对方的戒备。
那个时候,嬴赵就总是输给他吧……
出神间,已是几个回合过去,多是嬴赵出剑他格挡,那人似乎有些心急地想要得到结果,将兵锋撤回,一旋,又直直朝他心口搠来,堪堪几欲刺中,他不知为何突然也格外烦躁,抬手遽地往下一打,然后转刃斜挑,用足了十分力气,长剑铮然作响,嬴赵没能架住,手内的利刃竟一下飞出去,哐啷掉在地上,接着他又反手一剑,毫不留情地砍中了那人执着缰绳的左臂,血流如注,那人冷不防没有准备,瞬间受力不住,手里的缰绳松开,战马受惊猛地嘶鸣起来,腾起上半个身子,嬴赵居然重重跌下马去。
暮风习习,扬起的黄沙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夕阳又往下沉了几分,拂过的风仿若都带上了一丝血色,嬴秦愣愣待在鞍上,看着对面之人翻身落马,似乎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比剑结束了,他赢了。半晌他才也翻身跳下马,持着长剑去看那没能爬起来的落败者,嬴赵的左臂几乎被砍断了,他伸手死死按着伤口,跪在黄沙之中,摔下来的时候他的额角也磕破了,显得异常狼狈。
嬴秦走到他身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剑插回鞘内,就见嬴赵抬起头来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失败者所惯有的怨恨,没有仇视,没有嫉妒没有不舍,黄沙莽莽,汗漫无边,他深琥珀色的瞳仁内倒映着他的影子,嬴赵有些吃力地笑着对他道,“你赢了。”他注视着远方,过了片刻又轻声说,“你看我这样,算不算战死沙场了呢?”
这可是武安君没能完成的愿望。
嬴秦冷冷地笑了起来,嬴赵就要死了,他这会儿才意识到,甚至不用他再动手,他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辽阔的地平线直翻成一片血海,铺遍了这片苍茫大地。
这片苍茫大地……其上曾有过多少故事啊,现在即将和他一起被埋葬,嬴赵就要死了,就如同那天的韩劲一般……那天韩劲对他说了什么来着?嬴秦一瞬间像是被夕照晃昏了般,失了神智乱了分寸,他凑近他,俯下身去,问出口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
“你恨我么?”
他问嬴赵,在这广袤的,鲜血横流的疆场上。不是嘲讽,也不是羞辱,朝着这个输家。此刻此地,那过往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了一场旧梦,随着烈烈的朔风,绕彻这十里胡沙。残忍的厮杀,纷繁的权谋,纸醉金迷,马革裹尸,以天下为盘的那回棋,终是陷入了死局。这一切的一切之后,仿佛只剩他自己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恨我么?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问,或许连他本身也不知道。
嬴赵却闷声笑了起来,并没有回答。他用一只手按着自己开裂的伤口,红褐色的液体无可挽回地从指缝间不断流淌出来。嬴秦猜他正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不用费多久了,他想,然而他又极为迫切地,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他想要在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听到回答,不然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安心。
“你到底恨不恨我?”
因此他擎起那人的下颚,再一次地这么问,手腕摩擦着他的脖颈。然而这回,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着实是愚蠢得可以,明明是执着敲扑鞭挞天下的人,这九州未来的帝王之邦,却这样地、冰冷而固执地追问着自己已然失败的对手————你恨我么?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恨与不恨————亦或是爱,谁又能分得清呢?
所以嬴赵只是微笑着,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淋淋漓漓地沾湿了他黑色的袖,嬴秦听见他如此回答,那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明亮仿若星子。
“恨只会使人盲目,”他说,大口地喘着气,“我需要的一直都是胜利。”
“是吗?”嬴秦禁不住冷冷地笑起来,一把将他丢开。男人的头垂了下去,嬴秦站起身,抄着手风凉地对他道:“可惜,你已经无法再获得胜利了。”
那个人依旧撑着地面,喘了几口粗气,挣扎了片刻,像是还想要站起身一般。然而他旋即顿然战栗着仰起首来,这曾经是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啊,这会儿所露出的是怎样痛苦的表情呢?天暗下去了,最后一点金色的回光也彻底消失,嬴秦瞅着他,这人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费力地呼吸着,身下黑红的鲜血,渐渐地扩散开来,染透了、凝结了战场上的黄沙。
“你的剑上……淬了毒对吧?”
嬴赵突而音调颤抖地问,努力地想要笑出声来,整个人却快要缩成一团,风飒飒刮过,他的话语被淹没在其中。嬴秦试图按原计划绝情地冷笑一声,却居然没有做到,他仅仅是又一次地俯下身去,尽量阴鸷地、低低地在凑他耳边答道:“有没有毒,一点也不重要。”他说,“反正你总是要死的。”
“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你挣扎了而已。”
嬴赵听毕,霍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握得很紧。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头翻滚着,只能徒劳地盯着嬴秦,抓着他,仿佛抓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样紧紧抓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嬴秦也不抽开,仅仅是默默地在他身边等着,他很有耐心地同那濒死之人对视,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面无表情,剧毒极快地终结了嬴赵的生命,不多时,他的手就自己慢慢地僵硬,松开,最终,滑落在地。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个两百余年来和他互为桎梏的,笑颜明亮的人,终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热度都消逝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风停了,一切的一切,平静得有点可怕。
嬴秦蹲下身,近距离地瞧着那具曾同自己血脉相连的躯体,嬴赵的眼睛还看着他呢,可是深琥珀色的瞳仁,早就失去了光泽和神采,他的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何方,那里有他昔日的辉煌吗?有那位不死沙场死朝堂的武安君吗?有纵横两百年来悍勇无畏的青色玄鸟长旌吗?
嬴秦伸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抬袖时墨色的衣袂拂过他的额头,漆暗一片。
那永恒的,长久的,遮翳一切的恐怖的黑夜,终于来临了。
最后一座城门也缓缓打开,吱呀声响在血色的夕照下悠长而凄凉。嬴秦蹲了很久,才站起身,徐徐地抬首眺望远处邯郸的城墙,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竟习惯性地误以为自己会再次看到嬴赵缓缓走来,那个人在他的视野里存在了太久了,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地注视着他,习惯性地,却在他微笑着回望的时候,掉开自己的目光。
他注视着他立于残垣断壁之上,他注视着他将一曲《棠棣》反复浅吟低唱。他注视着烽烟黄沙渐渐地模糊了他的背影,他注视着四战之地千里大漠茫茫。
他说,可惜,可惜将军不死战场死朝堂。
可当现今,他又一次抬首,却再也没有人微笑着回望,追寻他逃避的目光。
嬴赵终究还是死在了他手中,死在了这……战场之上。
嬴秦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不远处,邯郸城下,暮风乍起。那简襄以来两百余个春秋的恩恩怨怨,都同这整个夕阳下的邯郸城一般,彻底沉浸在涛天的血色里了。
赵亡后,终无国可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