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松岭（大秦帝国一）》穆穆鸟

5、松柏逝四

　　“驾！”赢驷策马奔驰在官道上。
　　那日接见过六国使臣，公父便遣他到关中巡视。然而出发不久，他便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商君病危，将不久于人世！
　　赢驷从少年时候起，就对卫鞅甚为惧怕，后来犯法被逐，心中的恨更是难平。然而，放逐山野的岁月，他亲眼见到秦国怎样由弱变强，最终傲视群雄。铁一样的事实让他深深折服了。卫鞅的雄才大略和扭转乾坤的功业让他五体投地。而被接回咸阳，恢复储君身份后，又是卫鞅亲自教导辅助他。赢驷能够感觉到，公父对自己还不放心，然而，商君却是毫无保留地信任支持自己。商君的宽广胸襟和大公无私，让赢驷折服。虽然内心的那份忌惮挥之不去，但也对他生出了一种亦师亦父的情愫。
　　而如今，骤然听到这等噩耗，赢驷只觉五内翻腾，说不出的滋味。
　　除去感情，商君病重也让他的太子之位产生变数。没有商君的鼎力支持，公父对他的信任能维持多久？赢驷心中忐忑不安。
　　终于，在昨日他接到了公父要他还都的诏令，他立即快马加鞭，赶回咸阳。

　　一入城门，便有人来传报：君上正在商君府，宣太子速觐见。
　　一路奔驰到商君府门口，见里面灯火通明。
　　赢驷下马，整冠，肃穆而入。
　　进入内室，只见，偌大屋子只有两人，一人坐在床侧，黑袍高冠，正是公父嬴渠梁，而另一人靠在床头，须发花白，面容憔悴，但目光明澈，不是卫鞅是谁！
　　赢驷忙下拜“参见公父！参见商君！”
　　嬴渠梁虚扶他起身，正色道：“驷儿，你可知为父叫你回来，为的什么？”
　　“儿臣不知。”
　　“听商君与你说吧。”
　　赢驷忙行礼：“但听商君教诲。”
　　卫鞅微微一笑：“太子，你熟悉国事已有些时日，听闻，你对新法已有了自家的见解，不妨说说。”
　　赢驷心中一禀：自己是曾写下一篇《治秦三思》，但都是私下感怀而做，未对人说起，难道商君知晓了？也罢，商君从来都是开门见山，我也不必隐瞒了。
　　遂抬头正色道：“回禀公父、商君，赢驷以为，当下秦国变法已成，国力大增，然则国有三虚，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坚，二曰复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穷乡僻壤，财货实力不足以养战。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强本，次在除恶务尽，三在垦发穷困以长财货。有此三纲，秦国当立于不败，可放手与东方周旋。”
　　“好！好！太子字字切中秦国要害，思谋深远！”卫鞅大赞，笑着看看向嬴渠梁。
　　嬴渠梁脸上也有了一丝欣慰之色。
　　“驷儿，当年老子出使秦国，曾预言：’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你，怎么看？”
　　赢驷一惊，沉吟片刻，谨慎回道：“公父，儿臣对阴阳天命之学素来陌生，不知从何谈起。”
　　“如此说吧。”嬴渠梁道：“若是神明占卜，说你将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驷没有犹豫，“纵然天命所归，亦需不懈努力。儿臣当似有若无。”
　　“好！”秦孝公霍然起身，“公父要的，就是这‘似有若无’。驷儿啊，要牢牢记住，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
　　“赢驷谨记！”
　　“嬴驷，秦国纵然可一统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奋争。万不可乱了心志，走入歧途啊。”
　　“公父，秦国正道，乃坚持公父与商君创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归。儿臣深知，没有新法，就没有强秦，没有新法，就没有庶民国人的真诚拥戴。秦国前途纵有千难万险，儿臣亦无所畏惧。”嬴驷慷慨激昂。
　　“好！”嬴渠梁欣慰得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太子长大了~有君如此，秦之大幸啊！”
　　赢驷一愣，抬头望向卫鞅，对上一道慈爱赞许的目光。赢驷恍然不知所措，即使是公父也未这样看过他。
　　心下略略思索，想到今天公父不同寻常地在商君府见他，想到卫鞅看向公父的神色，难道，这是商君的安排！？他想让公父对我放心？
　　赢驷不禁再深深看着卫鞅：病体支离的虚弱化开了他身上的凛冽沉重，看淡生死的超然赋予了他飘逸的风华，而依然不变的是那永远超人一等的睿智高远。
　　赢驷还在愣怔间，嬴渠梁已挥手让他退下了。

　　看着赢驷的背影，卫鞅欣慰地对嬴渠梁道：“君上，尽可放心了。”
　　嬴渠梁拍上他的手，心中哽咽，一时难言。
　　“只是，还有一事，君上要留心。”
　　“可是赢虔、甘龙？”
　　“正是。老世族蛰伏不出，必是在等机会。臣这一去，执政大臣空缺，他们必会出来争夺。君上可令太子监国，景监车英辅助。以太子的智慧，能够应付。”
　　“好。”
　　“但君上万万要谨记，不可用人治善后！人治之法，虽可收一时之效，然后患无穷！杀几个领头人物，却会令他们的后人、同路人更加愤恨，认为死者冤枉，复仇之心更甚从前，长此以往，秦法危矣！”
　　卫鞅说道激动处，不禁喘息连连。嬴渠梁忙为他顺气。卫鞅缓了缓，又道：
　　“老世族的仇恨，只有随时光流逝慢慢化解，相信经过一两代人，当可消弭了。”
　　“好，好，我记着了~”
　　“至于公子虔，君上比我更了解他。他不反新法，唯恨臣一人而已。我这一走，倒让他无处报仇，真是对不起他了~”
　　“商君！”嬴渠梁大恸。
　　“君上，可重用其子女，已慰其心。王室亲族，还是亲密和睦些更好，莫要为我终生反目……”
　　“恩，恩，我都听你的~~~”嬴渠梁低着头，强忍着泪。
　　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的事都做完了，从此，就只剩我一人了……

　　一只手覆在嬴渠梁微微颤抖的手上。
　　“君上。”
　　嬴渠梁抬起头，对上卫鞅的眼。
　　他的眼中亦含着泪，满是感激、信任、满足、不舍和安慰。
　　嬴渠梁看着卫鞅，心中的悔恨、愧疚、害怕、不舍和伤心从眼中溢满而出。
　　卫鞅更用力的按了按嬴渠梁的手。
　　俩人就这么彼此看着，没有说话，但眼中已是千言万语。
　　嬴渠梁哭了，他伏在俩人相握的手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
　　卫鞅亦是泪流面颊。
　　他能体会嬴渠梁的痛。
　　以后的日子，他的身边将不会再有人生死扶持、惺惺相惜。漫漫人生，只有他一人走下去，独自挑起一国重担，独自忍受寂寞和痛苦。
　　而他能做的，只有现在的，一点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