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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松柏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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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君病重的消息很快传遍秦国。秦国上下无比震惊。
二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看到那一袭冷峻出尘的白衣,习惯了他在城楼上贴出了一条条律法,习惯了他坐着轺车四处巡视,习惯了生活因为他而发生的巨大变化。商君对于他们就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神祗离去会是什么样子。
因而商君病重的消息传来,秦国人都懵了,不敢相信。
同样不敢相信这一切的,还有嬴渠梁。
二十年来,他跟卫鞅早已不可分割。
在变法强秦的路上,他们遇到的艰险危急无计其数。变法乃利益重新分割的巨大变革,这其中得罪的人太多了,老世族被剥夺封地和特权,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很多受新法刑治平民,亦是怨恨极深。可想而知,变法受到的阻力之大。这些年来,他们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惊涛骇浪中度过。为了变法,他失去了老世族的拥戴,失去了最亲的大哥,和唯一的儿子!而卫鞅,则得罪了所有的权贵,断绝了所有的退路,茕茕孑立在惊涛骇浪中。他们剩下的,唯有彼此的信任、扶持和担当!
二十年来,嬴渠梁在后,扫平一切阻碍、平衡各方势力,卫鞅在前,推行新法、细细铺排。他沉稳厚重、坚如磐石,他冷峻犀利、睿智冷静。卫鞅已习惯了有嬴渠梁在身后做坚实后盾,而嬴渠梁也已习惯了一有难事便去找卫鞅。他们是如此地信任,如此地默契,互为知己,情同手足。
秦国在他们手中日益强大,他们富国强兵的梦想终于实现。此时,正是他们意气风发,准备东出函谷,横扫中原,去建立更辉煌的功业之时。可是,商君,他的战友,他的兄弟,却要先他而去!嬴渠梁的心,如同被生生撕裂了一般剧痛!
然而,此时,他没有时间去悲痛,眼下的紧急要求他必须振作!
商君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秦国上下人心惶惶。他跟商君是秦国的顶梁支柱,商君倒下,一柱倾塌,秦国的格局便立即出现了诸多变数。商君之后,秦国新法前景如何?是否会复辟旧制?那些老世族已经在蠢蠢欲动,而山东六国更是虎视眈眈,市井之中已开始流传各种谣言。秦国,刚刚摆脱贫弱,初露锋芒,绝不能,在这个当口出乱子!
嬴渠梁撑在案上,深深地吸气:
嬴渠梁,你不能垮,一定要挺住,挺住!!!
他努力定下神,转头看向景监:
“所有的奏章都在这里?”
景监应道:
“奏章太多,没有全拿来,只是选了精要的。这里是各地郡守奏书,这些是老世族的上书,还有百姓的上书。”
嬴渠梁又深吸了口气,看着着满满十几箱奏章,不说话。
景监低声道:
“商君病重的消息一传开,百姓们和各地郡守起初都只是震惊和悲痛。可是不久,市井之间立刻开始流传各种传闻,说什么的都有。百姓们都有些慌了,不知道新法会不会继续下去,都来找官府要说法。郡守们都没了主张,纷纷上书,上呈民情,询问该如何应对。”
“连郡守都慌了?”
景监低头不语。
莫要说郡守,就是他和车英都感到无比迷茫。自从跟随商君,他们亲眼见证他说的每一句话,一件件变成现实,老秦人祖祖辈辈的梦想在他手中一一实现。商君对于他们,便如同人生的指路明灯,追随商君变法,已成为了他们终生之志。
而如今,商君,竟然,就要走了!
这样的打击,便是摧毁了他们面前指路的明灯,让他们不知所措,无比迷茫。
嬴渠梁沉思片刻,沉声道:
“传令各地郡守,恪守职责,安抚民众。景监,你拟一道《昭国人书》,务必让朝野上下明白,无论何时,秦法都是秦国的国政基石,永不动摇!”
“诺!”景监立即挥笔,很快写好,交给嬴渠梁。嬴渠梁略作改动,便吩咐左右抄送五千份,发向各郡县。
国事完毕,嬴渠梁站起身,沉声道:
“走吧,去,看看商君。”
穿过走廊,一入内室,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
荧玉刚刚给卫鞅喂完药,正为细心地他擦拭唇边,没有留意道嬴渠梁几人进来。
嬴渠梁轻轻走近,看着荧玉头上那触目惊心的白发,心中一阵剧痛:
不过半年,他的小妹,竟然青丝变白发!
为了给他找回玄奇,失去了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而在她身体还未恢复时,又得到深爱的夫君即将离世的噩耗!
他欠他们夫妻实在太多了!
嬴渠梁走上前,接过荧玉手中的丝帕。荧玉回头,见是他,叫了一声:“二哥。”
声音嘶哑。她已连续几天不眠不休,憔悴之极。
嬴渠梁心疼不已:
“小妹,你歇一会,我来。”
说完,他坐到榻上,为卫鞅擦拭脸颊。
卫鞅静静地躺着,头微微偏向一侧,神色疲惫,但表情安详,仿佛他只是累到极致后稍微小憩一下,随时都会醒来。然而,嬴渠梁知道,他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这一闪念狠狠地刺痛了他,手几乎拿不住手帕。然而他强行忍住,稳稳地给卫鞅擦拭完毕,没有让心中的情绪泄露丝毫。
如今,人人都悲痛茫然,他若再放纵情绪,局面更无法控制。
一阵啜泣声传来。嬴渠梁转过身,安慰荧玉:
“小妹,别放弃,尚未到最后,商君一定会醒的,啊~”
荧玉泣不成声:
“从他来秦国第一天,就没见他,有一天轻快。如今,如今,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
嬴渠梁心如刀绞,泪再也忍不住:
“秦国,对不住他!”
他一哭,车英景监也止不住落泪,室内一片哀痛之声。
怕局面又要失控,嬴渠梁强行收敛心神,止了泪,道:
“好了,哭,无济于事。如今……大家想想,商君,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景监一听,脑中一闪,忙擦了擦泪,道:
“商君此前本打算接白夫人母子来咸阳的,如今……”
嬴渠梁重重一捶大腿,悔恨道:
“哎呀!我怎么将这忘了!”
商君对白雪母子一直牵肠挂肚,如今弥留在即,若不能让商君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们如何对得起他!
嬴渠梁立即对车英道:
“车英,立即吩咐二十轻骑快马加鞭,赶往崤山,接白夫人母子来咸阳!”
“诺!”车英立即领命而去。
深夜,荧玉已不支昏睡过去,被扶走;景监已告退;其余人等也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嬴渠梁。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佝偻着,背对着卫鞅。
他不敢看卫鞅。
只有这个时刻,他才能流露心底的情绪——悲痛,以及愧疚,巨大的愧疚。
他耳边不断回响着:
“商君之疾与君上之症类同”
“商君……如今,已经晚了……”
“已经晚了……”
“晚了……”
“晚了……”
嬴渠梁骤然抱住头,悔恨的洪流将他吞没!
商君竟是得的跟他一样的病!
是啊,他为变法强秦心力煎熬,商君乃变法执法大臣,更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商君之辛劳岂在他之下?
他为玄奇牵肠挂肚,商君何尝不是对白雪母子愧疚至深、魂牵梦绕?
为何,为何,他竟没有想到!他既然能得此重病,商君又岂能安好?
原本,商君是可以得救的。只要,当时,见上扁鹊神医一面,神医一定能看出商君之疾,及时根治,怎会到如今病入膏肓、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是,那时,商君却去了商於,待他返回,扁鹊已经离开!而自己,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商君与扁鹊神医擦肩而过!
嬴渠梁啊,嬴渠梁!这半年,你都做了什么!
你心安理得地养病、娶妻,却眼睁睁地看着商君忍受着骨肉分离,终日辛苦操劳!
商君是生生累死的!
嬴渠梁啊,你还记得当年栎阳盟誓么:
“嬴渠梁终身不负卫鞅!”
如今,你有何面目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