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永无乡】八 落进掌心的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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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晴了。我徘徊在春风街口，等着悠。初升的太阳挂在天际线消失处，像一块没有溶开的颜料。我一直等着她，快到上课的点了，悠还是没有出现。难道她忘记了我们的约定？还是我太容易把别人随口说说的话当真？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喂——”
我回过头去，看见悠站穿着宽大的蓝色校站在树影里。破碎的光斑穿过浓绿的树叶，投影在没有干涸的水洼里，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悠一笑，依然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等急了？”
“没……没有……”我连忙摆手。
“那咱们走吧。”悠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刚刚好，两分钟刚好走过去，还不必太快。”
“咱们……这是去自首？”看她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完全不像去受罚，反倒像是去赴约，我忐忑一夜的心才渐渐平稳下来。
“傻子，是去就义！”悠淡然地说，“你什么都不必说，更不需要屈服。”
她说着扬起脸来对我一笑。我讨厌她这样笑，那种毫不在乎的眼神每每都让人感到心疼，又让人无能为力。
“悠，别怕。什么事我都陪着你。你要相信我。”为了不再看见那样的笑，在那瞬间，我突然希望悠能够知道我是在乎她的。
悠望着我，良久。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大风在我们头顶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悠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一把抓起我的手向前走。她抓得很紧，很用力。我的手被她握得生疼，可也没有松开。
我们一路走到了教导处。白无常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等着我们。她用刻薄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们，一边打量一边冷笑。
“说到底，还是你俩搞在一起了。”白无常阴阳怪气地说，“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早就知道，沈唯这样的死苍蝇，一定会找到许悠这样的粪蛋。许悠，你又找了一个垫背的。一个人作恶还不够，又带坏了别人了啊！”
白无常恶毒的话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那些肮脏的语言漂浮在半空中，像有毒的爬虫将我们层层包围。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发作，都被悠悄悄拉住。她跟我交换眼神，示意我冷静。我咬紧牙，低下头去，在心中把白无常一遍遍击倒在地。
“我早警告过你，不要在这个学校里胡来。”白无常骂了半天，看悠面无表情，就把矛头指向了我，“我就知道艺校出来的学生，没几个是好家伙。不过出于教育人、培养人的目的，我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答应从此以后不再跟这种人渣混在一起，我就放你一马。”
白无常抽出教鞭，走到我面前，“老师对你们真是苦口婆心。希望你能明白老师的好意。”
白无常一边说一边举起教鞭，冲着身边的铁柜狠狠抽了一下。
“啪”那一声巨响，格外凄厉。
“你明白吗？”白无常站在我面前，拿教鞭轻敲着我的肩，示意我抬头。
我仰起脸，看见白无常的鞭子高高举起，像一只抬着上颚的响尾蛇，不断发出警示的声音。我又看了看身边的悠。她斜着眼睛，还是那样不屑地轻笑着。
“对不起，白老师……”我望着白无常说。
白无常听到这句异常兴奋，眼含笑意，向我凑近。她点了点头，似乎在说着“没错，这就对了。”
“我道歉，是因为你说的，我做不到。”
“什么？”
“完全做不到。绝无可能。”
“你说什么？！”白无常的脸迅速扭曲，先是失望紧跟着是愤怒。
“许悠是我的朋友。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死我都不会背叛她。”我一边说一边平静地伸出了手。
“朽木不可雕！”白无常握紧教鞭，迅猛地向下抽打。那一鞭因为她的愤怒而格外结实，重重落在手上，瞬间形成了一道血痕。
悠看着我，乌黑的眼睛里升起一层水晶的光泽。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也有不解，有困惑也有心疼。
疼痛让我的手下意识的往回缩。但看着疯狗一样的白无常，我咬紧下唇，把手又伸了出来。
“都是混蛋！迟早成为社会的败类！”白无常杀红了眼，一鞭比一鞭狠心。
“住手！”悠大吼一声，推开了白无常，握紧教鞭，“要打就打我吧。”
气急败坏的白无常立马举起教鞭，转向了悠。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坏法子，缓缓放下了教鞭，笑了。
“许悠，你认错吧，认错我就饶了你们。不然……”白无常指了指我，“今天非打断了她的手。”
悠轻轻捧起我的手，低头望着一声不吭。
“怎么样？许悠！这次，你知错了吧？”白无常在悠身后厉声问。
我突然感到火辣辣的手心上一阵清凉。仔细一看，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在我的掌心。“我错了……”悠捧着我的手，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有些哽咽，但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跟蚊子叫一样，大点儿声！”白无常得意地笑了。
“我错了！”悠抬起头，提高声音，冲着白无常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声音稳定，表情漠然，丝毫看不出是刚刚流下了眼泪。
“好极了！”白无常把教鞭握在手里轻轻击掌，“这可是两年来，许悠第一次认错。我真得为你的进步鼓掌！”
悠别过头去，不看她，也不看我。那个小小的身影，既倔强又纤薄。我看着手心的那滴泪水，像做梦一般。
阳光穿过污腻的窗户照耀着我们，空气里浮动着许多尘埃。晶莹的泪滴在我掌心慢慢消溶，散成一片黯淡的水迹。手指肿得已经不能打弯，可我还是努力地想要握住它，不让它那么快消散。在一阵阵疼痛之中，我把这枚小小的眼泪握在了掌心。
之后许多年，每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我都会流下眼泪。我才知道，后来我一次次为了悠泪水决堤，都是我欠她的。为了偿还悠的这一滴泪，我用光了自己一生的悲哀。
白无常罚我们做出书面检查，在学校大会上当众朗读，并且扫一个月的厕所。我和悠答应了这一切条件，一直在办公室罚站到晚上下班，她才放了我们。
出了学校，天已经黑透了。
“还疼吗？”悠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我。
“早不疼了！”我不想她担心，笑着撒谎。
“傻子，别自欺欺人了。”悠走在黑暗里，低着头，“保护好你的手。手坏了就不能画画了。”
“啊？”我有些吃惊，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卷毛说，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你是画画的。”
我在心中暗暗赞服卷毛的观察力，“他瞎猜的。”
“卷毛说你的食指有些上翘，是常年画素描造成的。”悠转过头来，“是这样吗？”
她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我无措地呆站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因为我，在哲久离开的那一天，已经决定从此再也不碰画笔。
我再也承受不起与一起追求理想的人，再一次的分离。
“对了，悠！”为了打破僵局，我从书包里抽出那本《百年孤独》，“你看这是什么！咱们没有输！”
灿金的字体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异常美丽。我高兴地举在悠面前，“看！这是我拿出来的，我现在跟你一样了！那个书店你可不要再去了。白无常下了通缉令，里面有你的照片……”
话没说完，我愣住了。悠隐藏在夜色深处的脸上，突然反射出一丝光亮。就在眼际，那么迅疾地闪动了一下。
“傻子……”她像梦呓一般，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你不怕人被抓住吗？”
“这是你的书，我不怕！但你不要再去啦，那店主盯得很紧……”
那线辉光又轻轻一闪，悠很快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装做不在意的样子,“嘿，老子这下出名了……”
那丝光亮让我的掌心一热，我又感觉到了那枚小小的眼泪在手心流淌。
“……那照片还是很好看的！酷！这下大家都认识你啦，我很羡慕……”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宇宙第一超级无敌大白痴！”悠上前一步，她的脸一下子被路灯照得透亮，“突然觉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路口的街灯突然一闪，就那么一瞬间光线变得很温柔。
悠展颜一笑，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你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我不太明白她的话，呆呆地看着她。
悠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笨蛋，我说的意思是，相见恨晚！”
悠就站在我面前，像一幅美术馆里的油画。这么近，又那么远。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一愣，她手指上有颜料的芬芳。路口的灯光像融化的软酪，扑打在她的身上，形成一片银蓝色的光雾。我疑心自己眼花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小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明知道会惹祸上身，还是会来解救我。这就是你跟他们最大的不同。”悠望着我，轻轻却笃定地说。
“那算不上解救，悠。我只是想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畏惧，什么都不怕！”悠身上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别过头去，背对着悠，“我……我想跟着你一起往前走！”
“傻瓜！等着我的，不会是坦途。你要是跟着我来，会受很多苦。”悠在我身后苦笑。
“我不怕！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说得声音极低，心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我要一直跟着你！”
“好！”悠上前一步勾住我的肩膀，在我耳畔低语，“咱们这也算出生入死过啦。今后就是死党了！”
死党…….听到这两个字，我愣住了。
“你不是说，到死都不会背叛我吗？”悠跳到我面前，回头调皮地望着我，“那我们到死都不分开！”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指天为誓吧！对着永恒的星星起誓！”悠指着头顶，高兴地说。
我仰头望去，那不是月亮吗？
“可是……那个貌似不是星星？”我嚅嗫着说。
“我说是就是！”她插着腰大笑，“喂喂，你要配合摆pose！”
“嗯！”于是我也插着腰和她并排站在一起，指着天空。
“以苍天的名义……”悠大喊，“向着永恒的繁星起誓！我们俩是死党！天涯海角、世界终极，就算堕入宇宙尽头，到死都不会分开！”
悠一边大喊一边望着我，一脸都是期待。那张笑脸真美，美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站直了，向她一样大声喊着：“以繁星的名义，向着永恒的夜空起誓！我们俩是死党！十年、二十年,就算上帝把时光烧尽，也永远不会分开！”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永无乡】八 落进掌心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