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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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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绅一初见藤真健司,是十五岁那年夏末。其时青雀国正不可一世,待他这邻国遣来的质子,与其说奉若上宾,不如说禁若囚徒。
居处名砚阁,有华屋千阙,只不许踏出半步。朝来习武,暮起温书,四时不与阡陌相交通,三年客居时光过去了,于异国的深宫仍是陌生。
砚阁的南窗朝着漱玉台,那是皇上观经史问民风的所在。世子年十五,逢月初九从太傅往漱玉台对策,若答问不得上意,则隔天复往。
牧一向听闻这位世子贵不可言。那日天光如画里见他沿廊信步而行,长发素挽,浅衣淡颜伫若春山隔烟雨,捧半卷竹书,一檐风里轻裾纷扬,步佩与銮铃相回鸣。青雀国在玉门之畔,原是风沙的故乡,竟有一人,生如江南六月,好像他行一步,世上就有一季的花开不败。
藤真那时还未知晓,他在漱玉台廊下平常的行走,竟会成为另一人关于青雀国最初和最末的记忆。
时光从那天起变得不疾不徐,牧偶尔会在南窗下拭剑览诗,或只是负手而立,有时一抬头,那人就恰好无心走过,那么远,心知他必不会侧目相顾,却又盼他或许竟然一顾,久之,就把斯人斯景望成了一段不解的心事。
也是在南窗下,青雀国的大雪,和着母亲病逝的消息,那么轻若鸿毛地落进来。
牧很久以后听玄武国的宫人闲话,说他的母亲打从幼子去国为质,就在悄悄服食一种名叫孔雀蓝的草药,长此三年终于不治。她惦着有一天大行,国丧之期,牧的父皇或可稍怜远在邻国的一线血脉,特许他回朝扶灵尽孝,从此不再他人篱下度日。
然而,父皇的特许并没有来。
几年的砚阁客居光阴,夜是最漫长的,牧从更鼓声里听得出打更的四方宫门远近,若想从砚阁离宫出走,东宫门最近,但世子的东宫华阳殿也是必经之途,那里守备森严,孤身独闯难有把握。
牧于是打晕了砚阁两名守卫,换上宫中侍卫衣装,大雪里奔过长桥复道,掩身在漱玉台廊下,待那人经过,用一把青芒短匕抵在他颈子上,将他逼到了廊柱后。
那个目下无尘的青雀国世子,当时到底受了多大惊吓,牧不得而知,他只对他说一句话,“送我出宫。”
世子没有反抗。也许敏悟如他,见了牧的侍卫衣中那一领素服已明了一切。他抬手,不动声色压下颈边青刃,顾自向前行去,步伐亦不曾变过。
他是世子,他是他的侍卫,他不必多说半句,他也不劳伪装半分。风大,飞雪如织,两人就这样过了悠长的宫巷,过了华阳殿、飞光殿、崇文殿,一路上无人敢问。
直到东宫门前,遇上身材高大的御前侍卫长。他正领着一班禁卫巡行在宫墙下,见了两人,谦然下拜称殿下,不待回答,冷不防抬头盯住牧诘问道,“你是谁?”
青雀国最年少的侍卫长花形透,已故征西将军之子,幼年失怙,皇上赐其袭乃父之爵,君夫人亲手抚养长大,与世子也算是一母所出,素有竹马之好。世子身边的侍卫都是他亲信之人,别说牧这个陌生者,寻常护卫若让他看出半点颓唐,也不肯轻饶的。
世子不由分说,拽在牧的腕子上转身就跑。
后来转过多少道宫墙,穿过多少条宫巷,多少宫人忍不住侧目,只有青石板上的千堆雪记得。后来,私放质子出宫之事,那人在皇上面前如何担待,牧也无从得知。
他不想让东宫门一干守卫担了罪名,却连编个谎敷衍一下这般伎俩都不屑去用,平日在宫中是怎样的说一不二,自不必言。
最后两人站在皇宫东南一处荒草丛生的庭院,世子在风雪中伸手一指,角落里竟有一叶半掩的柴扉,他和牧说了第一句话,“此去向东五里有一人家,你就说是世子钦命,他会予你马匹,告诉你怎么走。”
牧在青雀国灭国那天方知,那一年那人指给他的路,竟是青雀国遣密探往他国的一条捷径。
他道了声多谢,踏雪向那道柴扉匆匆行去,来至门前又蓦地心头一阵怅然若失,遂奔回那人面前,揽他肩头向怀中紧紧一拥道,“我会回来看你。”仅在瞬息之间,两人都未及追问缘由,就已相去甚远了。
青雀国是长冬多雪的,藤真打从记事起,少说也见过上百个雪天,宫中时日向来平淡,心中于这天上的雪落在人间并未存着什么挂念。这一年却大不相同,只因从未有人如牧,敢于连连冒犯,临别又说了那样一句莫名的话,竟让他无端记下,成了生命里的第一场雪。
藤真又如何知道,他之于牧绅一,在砚阁的南窗下已稔熟半年之久,那般突兀的言行,在牧自是天经地义。他当时只在心里暗自揣测,东边草原上那邻国中人,果真是一群薄行浪迹的不经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