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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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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国的君王驾崩那天,也是牧绅一带兵攻破湘州城的日子。后来的史书上说,红叶君流川枫的覆国,是败在战必亲临这四个字上,此言不虚。
边城一战落在肩胛的箭伤本不致命,只是玄武国的箭镞都在祁连山早春的雪水里淬过,名为海东青,深寒入骨,在战地奔徙辗转半年之久,伤口竟不能愈合。
一个月前,红叶君孤骑驰返湘州城时,藤真健司立在城门下迎他,远远望去,已见得凛然不可亲近的威仪中,隐隐有了几分肃杀枯落之象。那是深秋了。
城将破时天色向晚,缠绵病榻多时的国君忽然醒来,说想看南国的落日。藤真牵了他的手步出暖阁,那人疾行在前,步伐笃定,全不像伤重。
霜降月殿是向南的,让玄武国破城的战火泼红了半壁青空,南国尚远,只在火烧云那畔,却望不见。朔风乍起,流川立在殿外廊上出神,绵延的玉阶下是悠长的白沙御道,平日鱼贯往来的宫人早离宫逃难去了,留一片空城青灰死寂,更远的南宫门外,刀兵之声已铮铮在耳。
一袭玄青色朝服覆上肩头,流川一转身,恰和为他披衣的人相对而立。自从青雀国的靖远将军花形透以身殉国,藤真就素衣竹簪不假雕饰,只是抬手振衣间的从容,倒比什么彩衣华服都悦目。
流川视之良久,忽道,“可惜不能见你临朝的样子。”
藤真沉默片刻,平淡一笑,说了句“等我”,就回身向殿内步去。
再见他时,竟是一身夕阳锦海棠红,裾飞霜叶,袖挽丹花,端方举步迈过殿门缓缓走来,和流川并肩立在阶上,衿佩风动,自有千百种风流可爱却说不出。
红叶国以丹色为尊贵,这朝服只在流川初登帝位时穿过一次,平常人家若有红衣,须逢着成人之礼大婚之期才得一见。流川浅笑道,“不像临朝,倒像下嫁。”
皇宫里侍奉的无人不知,这位君王从小性子冷清,藤真来红叶国一年,也是头一回见他笑,原来这么好看。
很多年后,藤真见过一个叫仙道彰的人,方才恍然大悟,红叶君当时那一瞬的笑容,竟和那人恁地相似。
天边的夕色尽了,流川身子一晃,倒下去。藤真自身后将他抱了满怀,两人就坐在玉阶之畔,静待城倾。将夜的宫中风声猎猎,风里,金戈铁马更听得真切。
流川自知不久于人世,遂解了腰封上一方玉璧,递在藤真手中帮他握了,道,“湘州城郊尚驻有轻骑七十二,个个身手不凡,往北山之下湘水之滨,可令之护你周全。”言罢已是力竭,又有不知名的冷,从伤处直抵心口。
藤真回握他的手远目道,“生而不恨死亦何惧,我已是亡国之人,还说什么周全。”
流川侧卧在藤真膝上阖眸,许久,才低如耳语般一字一句说,“这世上,有个人,我知他在,却不能见,你若见了,替我杀了他,这是,我欠他的。”一语终了,再没别的话。
藤真也未答言。流川枫一向少言寡语,谁知这一生压在心里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拥那一具渐冷的身躯,轻抚在肩头,像哄一个初睡的婴儿。想起青雀国坊间巷里听过的那支歌,遂低头望那人轻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忽觉天明,抬头却是长夜。有陌生的仪仗,沿玉阶两旁分列而下一望不尽,交戟的青光映得半空雪亮。
蓦然记起,从他初见牧绅一那天,至此夜已有十年了。横亘在面前的兵刃重重淡开,玄武国的国君从阶下,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好像也走了十年,说不上相逢不识,只觉得十年的光阴如一场大雪纷纭流散,这世上再没有当时的牧绅一和藤真健司。
浴血的王者已褪去战甲,龙胆紫为袍,月牙白为衫,倚剑立在七步开外的阶上深裳浅袂衣如停云,半讽半叹,冷道,“卿本国色,奈何事敌。”
周天火把磔磔作响。藤真不卑不亢望他,不屑道,“尊驾师出无名,何敢问罪于我。”语毕,兀自横抱起怀中沉睡的红叶君平稳步下玉阶。
待那人行至身畔,牧绅一忽问,“你为何负我。”
藤真的步伐停了停,立他身旁却并不相顾,莞然一笑道,“与其等你负我,不如我先负你。”
牧侧身视他渐行渐远,情不自禁向阶下唤道,“你的红衣为谁而着?”
藤真未止步,只阖眸,轻不可闻答他,“为死者。”
心头无名之火正烈,牧紧握了手掌。有弘武将军高砂跪呈一把鹿筋犀角良弓,牧接在手里,从箭壶中取了一羽海东青,箭挽弦张,朝那一抹殷然指去半晌,却始终引而未发。
高砂再拜禀道,“青雀国世子诡诈成性,陛下何不斩草除根。”
牧闻言冷哼一声,放下弓箭,眸光淡然,不悲不喜道,“由他去。”拂袖向寒灯初上的霜降月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