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丑小鸭》林飔飗

16、第十五章 向左向右

　　一点火星在夜空中燃亮，雷修点燃了一根烟。

　　他穿者破旧的牛仔裤，衬衣很随便地耷拉着，头发在带有咸味的海风中变得干涩而零乱。此刻坐在海边的他，俨然一个不良青年。早春的花香偷偷渗入夜色，惹得雷修心烦不已。春天？去！实在是遭透了的春天。

　　第一次吸烟，是三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本要和米莉一起回来的。他带着她最喜欢的宵夜开车到机场的时候，飞机还没有降落。找一家小咖啡厅坐下，发短信让米莉到达后联系他。然而，等过了降落的时间一小时，她的手机还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问过机场员工，才知道米莉的航班出了故障，紧急下降后不久就烧了起来……

　　“生还者已送往机场医院急救——”

　　世界坍塌的声音，仿佛笼罩了他。他本能地奔回停车场，开车去医院的一路上，不知冲过了多少个红灯，也不记得是怎么停车的。医院的门口还有血迹，还未凝固的血，触目惊心。他不知道米莉到底在不在这里，他很希望她能逃出火海，但是又很害怕看见冰冷的她……

　　将近深夜了，医院里仍然有着不少的人，或歇斯底里或肃穆不语。找到一个大厅，是同航班的轻伤的人，手或者头贴着纱布，没有米莉。下一个大厅，几名护士在给伤员逢针，没有米莉。旁边的护理室，骨折的在等待接骨，没有米莉。再过去的病房，各种程度的烧伤，包括严重得看不清相貌的，没有像是米莉的。一个护士说，走廊尽头是急救室，有几个人在抢救之中。还没来得及害怕，雷修已经跑到了急救室前，抓着站在门外的一个实习医生急问不放，才发现急救中的人几乎都已经确认了身份，没有确认身份的只有两个男的……雷修感觉有一千个声音轰进他的脑海，刺激着他，麻痹着他，叫他不能思考。实习医生补充说，还有一些惊吓过度昏迷的，打了镇定剂，在楼上的病房。

　　雷修找到米莉的病床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握起她的手，还带着生命的柔软，有点凉，但并不冰冷。仔细看，被子的起伏微弱却恒定，没有明显的伤。衣服已经换成医院的睡衣了，要不是发丝上的灰尘，真不敢相信她刚刚从死神的身边逃出。雷修握着米莉的手，紧紧地，仿佛稍微松开她又将飘飞到那一个世界。夜深，天明，他也没有察觉，只是一直守在她身边。神啊，请不要再让苦难降临在她身上吧！就让她平安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即使要他离开她也无所谓……

　　但是神显然没有听见他的祈祷。米莉第二天醒来后，丧失了记忆，并且双目失明。医生诊断为强烈碰撞引起的视网膜脱落，必须在七天内做手术，若拖久了恐怕会造成永久失明。

　　这一切厄运的主人米莉一直很安静。无论听到什么，她的眼睛仅仅是游离在身前半米的空中，没有半点涟漪，仿佛说的多是别人的事。那双眼睛看到了什么呢？雷修会错觉，她正沉迷于另一个世界的风景。只有雷修知道，在他的手短暂离开她的手的时候，她会带着难以察觉的动摇抓紧床单。对失忆的她来说，也许雷修和床单就是世界的一切了。那一瞬间，她无尽的弱不禁风。

　　这样的米莉很叫雷修心痛。如果那天早上叫醒了米莉带她回来……没想到对她的纵容却反而带给她厄运。雷修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无论治疗的结果如何，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吧！她丧失记忆的情况下，留在他身边也顺理成章。他并不觉得麻烦，甚至还感到一丝高兴——她将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然而，这是米莉想要的幸福吗？遗忘了兰里的她，和雷修在一起会不会仅仅造就一个幸福的假象？他能永远不向她提起兰里的事情么？他能相信这就是他应得的幸福么？但是兰里眼睛不好，本身就需要别人的照顾，又怎么能照顾好米莉呢？如果他知道了米莉的现状，恐怕只会比现在更消沉，米莉和他在一起又能有什么幸福？……一切的理智和私欲都说服雷修，不向米莉提起兰里的事请，虽然他的心里还有一丝犹豫，毕竟那是米莉的人生，不是他可以随便决定的。

　　半夜，米莉熟睡后，他跑到医院楼顶，被生平的第一根烟呛得死命咳嗽。身体的痛，尼古丁的毒，能多多少少舒缓他心中的彷徨。开车回家里拿日用品的时候，发现了车里冷掉的宵夜，仿佛遥远过去的一个童话，就这样凋落。

　　深秋，凄美得叫人窒息。

　　米莉在五天后做了手术，其后眼睛一直缠着纱布，不能见光。雷修辞掉了编辑部的工作，每天给米莉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他养成了留几毫米胡茬子的习惯，这样米莉触摸他的脸时能认出他来，又会轻轻皱眉，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只顾着她。医院里的人都认为他们是情侣，老是夸奖雷修，他总是十分享受这个身份，又在背后感到苦楚。米莉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现在的一切对她来说都过于模糊，他也觉得就此趁虚而入过于霸道。

　　雷修一直在寻找兰里，但米莉失忆后便难有线索——手机毁在坠机事故中了，她家里的电话是老式的，没有电话记录。编辑部也早就没有了地址记录。其实可以去电信局查通话记录的，但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找到他，于是就有意无意地拖着了。况且，一直没有兰里要找米莉的迹象，他为米莉感到愤慨，又熄灭不了私心里的一点窃喜。

　　南方的冬天不长，当裹着米莉双眼的纱布渐渐变薄的时候，寒气也一点点从这个城市抽离。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解开纱布了，雷修打算在她解开纱布后向她正式表白。无论手术结果如何，他都希望能留在她身边。

　　转机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翻看报纸的时候，一幅彩图重重地撼动着雷修的理智：欲飞的天鹅，四周飞散着晶莹的水珠。他知道这幅画，这幅在Dawn诞生的画。《征服眼疾，隐士诗家重出江湖一夜成名》，文章写的无疑是兰里：他多年的禁闭，改变他的人，还有他畅销的新书，《天鹅》。雷修终于知道了兰里消失的来龙去脉，也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他好想，好想把米莉藏起来，永远不让兰里找到。但最后，他还是买回了那本书，给米莉读那些明显是写给她的诗，尽管他还没有勇气告诉米莉这背后的一切。

　　米莉对诗歌有微微的动容，仿佛在沉思着什么。雷修觉得，要是把她和兰里的故事说出来，她的记忆一定会恢复不少。在治疗她的希望之中，雷修看到了自己的绝望。只要他肯放手，她就能回想起过去，从而离开他。春天，这到底是谁的春天啊！

　　深夜的海边，雷修狠狠地抽着已经习惯了的香烟，不时往远方扔石头、贝壳，甚至是被冲上岸的海星。明明灭灭的烟头，最后也湮没在怒涛中了。

　　——“神啊，你的用意何在？”
　　——迷路的海燕